此生长 第12章 他要她的关注，好的坏的都无所谓，他就是想要夺走她的注意力

凌晨四点十五分，她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

轻绵柔滑的蚕丝被翻折到一旁堆成小山似的一团，姜糖坐在床沿晃荡着双脚，在刻意感受右脚的痛感。

“糖宝，你想去海岛上玩吗？”顾言之这个人，连声音都有魅惑人的本事。

夜风吹拂下翻滚着的海浪，看似细小微弱，但它带起来的浪花，实际上只需要四五秒的时间就能盖过一个人，或许四五秒就绰绰有余。姜糖在第一秒就被吓住，她在一个接一个的浪花当中起起伏伏，颠簸得难受，只余下一个头露在海面上，张不了嘴，被打湿的眼睛也废了很大力气才睁开。

顾言之在拼命地游向阮黎，而她终于连抬起来呼救的手臂都完完全全没进水里。耳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海浪卷起甩到了远处，姜糖害怕得想哭，却被四周无处不在的海水堵得严严实实。原来盛夏的海水也这么冷，冻得她手脚都不听使唤，五感俱失。

她一定连心脏都骤停了片刻，灵魂飘去了别处，所以在被迫吐出一口海水，半睁开眼看见顾言之惊惧恐慌的神色后，姜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连同泪滴到了她脸上的顾言之都陌生得可怕。他狼狈得不像样子，发丝上的水和着带着温度的泪一齐往下滴落。也太不像顾言之了吧，姜糖想。

她累极了，用最后一丝力气合上眼皮，兴奋又委屈地想她要回家了。姜错那么喜欢游泳，她一定好好求他教自己。

可是顾言之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他抱在她颈上的手不住地抖动着，姜糖觉得好烦啊。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重新聚集力气缓慢地跳动起来了，她按着胸口，想把它的跳动压下去。停下啊，拜托别跳了，停下。可它没有，它在她手下跳得愈发有力，像在提醒着她，姜糖在恍惚中记起，哦。她没有家，也没有哥哥，更没有爱人。

从始至终，她都输得彻彻底底，简直一败涂地。而阮黎一无所知。她为这种难堪流了几滴眼泪，心脏的跳动却越发有力。真难堪啊。

她醒过来。

“哥。”

凌晨四点二十分，姜错的声音竟然不是在睡梦中被吵醒时的沙哑，“姜糖？怎么了？”

他没有被打扰的不耐烦，声音听上去很温柔，是心情不错时的状态，姜糖放心地“嗯”了一声。

姜糖心知她的情绪已够外露了，却还是吸了一下鼻子，努力不让他听出自己的抽泣，“梦到以前发生的一些事。”

“梦到什么？”

“溺水。”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如实回答。

“小时候在泳池那次？”

“不是，是在这儿的时候。”姜糖蜷成一团缩回到床上躺好，手摸到毛绒兔子玩偶。她一边顺着它的长耳朵，一边回答姜错，“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就能回去找你学游泳。”

“你怎么梦见这个了？”

姜糖一惊，怕他猜到什么，忙把声音提高了反问回去，“做梦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又问他，“你为什么还没睡？又熬通宵？”

姜错随便发出个鼻音，含混地带过了她这个问题。姜糖揪着兔子耳朵暗笑。

忽然听见姜错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姜饼人？”

“因为你以前总骂我是个姜饼小人。”她回答得不明所以，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叫我？”

他认真地纠正，“我没有骂你，我只是说你像姜饼小人。你那时候很喜欢吃姜饼小人。”

“我才不喜欢！”姜糖恼怒地反驳，“是你喜欢吃姜饼小人！我那时候连圣诞节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会喜欢姜饼人。”

“是，你看我很喜欢，所以假装你自己也很喜欢。”

“你很听话，爸妈给你买的衣服也五颜六色的，所以很像一个放大的儿童版姜饼人。”

在还未见得天光的拂晓时分，姜错嗓音低沉，咬音吐字间都带着温柔的安抚意味。他难得这么耐心又体贴，姜糖忍不住控诉一句，“因为你那时候很讨厌我。”

“你非常、非常讨厌我。”

“你好难取悦。”她气得在被窝里锤起毛绒兔来，“我那么努力地想讨好你，你还骂我是个姜饼小人。”

他笑声渐高，“要不是爸妈反对，你的名字就是姜饼了。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是在骂你？”

“给你读个故事好了，圣诞姜饼人的童话故事，怎么样？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Run, run, as fast as you can. You can't catch me, I'm the gingerbread man.”他是唱出来的，换上了儿童的声线，调皮欢快。

姜糖原先的感动已所剩无几。她连姜错放下手机、拨动调音台按钮与移动麦克风的声音都听见了。

“你是不是接了什么童话故事的配音？”她问。

“你还想听什么童话故事？”

姜糖打了个哈欠，说：“都来一遍吧。”

她立刻便被立体环绕的音效声包围。圣诞节的铃铛脆响，雪橇滑行的呼呼风声，和小孩子吵闹着要吃姜饼的声音，以及姜饼小人唱着歌逃跑的声音。

混迹在虚幻国度与森林中的动植物与人类精怪当中，姜糖将手机音量调至最低，最后笑着睡过去。

*

顾言之走到床边时，她还没醒。前几天他这个点进来的时候，姜糖一般都躺在床上玩手机了，但今天他在床头坐了很有一会儿，姜糖才翻了个身，手从被子底下滑出来。

右脚上的浮肿只有之前一半大，膏药喷雾可涂可不涂，但她摔那一跤时痛得太厉害，现在仍不敢让右脚下地走路。顾言之有点为难，到了该给她脚伤喷药的时间了，可他又不想吵醒她。

她睡得这么香，以至于他都心痒难耐地想蹭到她旁边，抱着人一起再睡会儿。

他牵住姜糖的手，一点一点地小心磨蹭着与她十指相扣了。她中途晃动了一下手，被顾言之握稳了后又睡过去。他渐渐觉得不够，空下来的左手又想去拨动一下她鼻尖上的头发。那几根头发在她一呼一吸的气息中扬起又落下，似乎打扰到了她的睡眠，姜糖的头偏来转去几次也没把它们弄下去。在“怕她手放在被子外面会觉得冷”之后，顾言之顺理成章找到第二个借口，“怕它们打扰了她睡觉”。他手指不过挨过去一碰，就将那几根发丝从她脸上移走。

顾言之本该收回来的手却犹疑着，落在她鼻梁，轻抚向上，直至她的眉骨。她睡得安稳，眉头也舒展着。早上十、十一点的晨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里透进来，染上了一层很浅的暖黄色，那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暖融融的，又毛茸茸的。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脸颊上，指尖下的皮肤温热柔软，凑近了能看见久睡后的红晕。他竭力忍住想要在她脸蛋上戳一戳的冲动，只坐在床头弯腰看她，十指扣住她的手，恨不得这一刻就直到天长地久。

顾言之守了很久，才注意到她耳边压着的手机。就在她耳下，陷进了枕头里，又有头发挡住，他只见她耳朵发红，细心看后方才发现。

大概压了一晚，她的耳朵除了红着，还可怜巴巴地缩了起来，顾言之不由失笑。他伸手压了压枕头让手机顺利地滑下来，果然看见她耳朵轻微地弹动了下。她侧头在枕头上换了更舒适的姿势。

手机被他拿在手里，不慎碰亮屏幕。顾言之只是在把手机放上床头柜时扫了一眼，却愣住了。屏幕上显示着“正在通话”，电话号码的位置上标注着“姜错”二字。拿近了手机，还能听见那头也同姜糖一样的熟睡的呼吸声。手机发烫，她与姜错的通话，时长将近7个小时。

顾言之的手动得比脑子更快，他只怔了一瞬，手指就点了结束通话。手机屏幕由亮转暗，映出他些许僵硬的脸，他不自觉地把手机捏在掌心越握越紧。良久，好像做完心理建设，他放下手机，抬眼将视线移回姜糖身上，与她相握的右手松开了，转而碰了碰她的左脸。

“糖宝。”他开始的动作很轻，几根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她脸上，声音也轻，“该起床了。”

其实没什么该不该的，顾言之小声喊了一句就停下。但他心理建设失败，无端地就是想要耍耍小性子，哪怕引得她发起床气也好。

这或许是他长大后头一回有心要无理取闹，顾言之加大力气，手掌贴上她左脸，半托住她的脑袋护住，然后推得姜糖的头都往右边移了一下。

她当然有了反应，却只是闭着眼，随口嘟囔了句什么，还乖巧地主动在他手掌上蹭了蹭。下意识的撒娇。顾言之牢牢盯紧了在她哼哼唧唧的撒娇中张合轻抿的唇瓣。被过滤了刺眼光线后斜照到床上的暖黄阳光，在姜糖唇上跃动着。

他右手的大拇指虚虚地在描摹着她的唇形，从左到右，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顾言之还觉得不够。指头停留在她微微翘起来的唇珠上，往下轻轻一摁，她不得已微启双唇。顾言之的指尖抵在上下唇瓣当中，大拇指的指腹处沾上了她口腔内的温润湿意，似乎还碰上了她的舌尖。

酥麻的感觉直接蹿上了头皮，似乎每个神经末梢都感知到了一种席卷而来的、不受控的震颤，顾言之觉得自己几乎无可救药。可他偏要得寸进尺，大拇指与食指移到姜糖压了一晚上手机的左耳。从耳骨，仔仔细细地揉到耳垂，适才褪下去的压痕和红印被覆盖替换，顾言之心里那股子不舒服也被像是被揉散了一样，徐徐飘散。扫了一眼对此毫无察觉的姜糖，他两根手指夹住她耳垂，往外扯住不放，想等她的反应。

姜糖慢悠悠从被子抽出半截手臂，挥过来准备打他。顾言之躲也不躲，看她闭着眼睛挥手过来只击中了空气，反而被逗笑了。这时候，才终于回想起来逗她起床是桩多么令人上瘾的事。顾言之勾着手指又拉扯了一下她的耳垂，口中叫着“糖宝”，给不肯睁眼的姜糖提示方位。

“我要睡觉。”

姜糖眼睛半睁，舞在空中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打在他额头上，几个字也说得含含糊糊的，将醒未醒。

空气中随便哪里都是香甜可口的味道。他终觉满意，赔礼道歉似地放轻了力道，按了按她的耳垂尖，这才收手回来。

她却在这时睁开了眼，惺忪地瞪向他，“你别闹我！”

姜糖摇摆晃悠的手被顾言之握住，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就卡住了，“你……”

她好像刚醒来不认人一样，看了好几秒叫出他的名字：“顾言之？”

是个问句。困惑的，迟疑的。

在那短暂得一纵即逝的几秒钟里，顾言之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茫然，以及茫然过后瞬间的怀疑。

她以为他是谁？是姜错吗，那个从小就抛弃了她的哥哥，缺席了她大半个人生的哥哥？

还是什么人？

可以亲密到随意进出卧室、坐在床边，揪着她耳朵，喊醒赖床的她，那个人，不应该是顾言之，而应该是别人，是吗？

在原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三年里，多出来这样一个别人吗？

得到姜糖的依赖信任，享受被她接纳的这些亲密。哪怕是他都好久、好久，没能体会过的亲密？现在他不过才尝到了一点甜头，就要被告知，那竟然是别人的吗？

他妒意横生。偏偏还有理智在提醒他，他没资格这样小题大做。

他不说话，姜糖与他对视几秒，率先错开视线。

“几点了？要吃早饭了吗？”

她等着顾言之出去，但他一动不动，半点儿反应也没有。“顾言之？”

“困的话，再睡会儿？”他这样问，怀着想要看见她点头、赖床不起的心情。

大概是觉得那样似乎可以证明他们之间也并无生疏。

但她摇头拒绝了。“不用了。”姜糖慢慢坐起来，“你先去吃吧，我一会儿坐轮椅从电梯下去就行。”

顾言之低不可闻地应了声，没看她，转身往外走。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在压抑回头奔向她的**。身体被这种反复的拉扯压得失去了往常的颀长挺拔，落步却很轻，好像怕惊扰了她。

也怕自己被忽然的难过逼得方寸全无——可他早已方寸尽失。笔挺的西装袖口在走动间蹭上握成拳头的手，顾言之那一刻委屈得要命。明明是为了她才将袖扣与领针都戴得一丝不苟，每一天的西装正服都是她曾经夸赞过的款式。明明她以前爱极了他这样的。

不需要照镜子，顾言之也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糟糕的状态。眼睛猩红发热，手上肌肉隐隐跳动着，神经质地咬着后牙槽。

他本以为姜糖的出现能够缓解那累积了三年的想念，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他对于她的渴求程度已近乎于焦灼。她真的出现了，却只验证那一句“望梅止渴”。

真是过分。顾言之在心里鄙弃自己。

说什么只是想见她，想抱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好像她在那儿就什么都好了似的。

全是假话。

难受、难受、难受。

姜糖就在他面前。可她不肯多看他一眼、不肯多跟他说一句话，他于是就开始恶毒地盼望着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他给她看，同她说话。她讨厌他，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他就越发记起从前她的亲近与依恋。

他贪婪成性。碰上姜糖，又失去过一次，才惊觉罢了。

他要她的关注，好的坏的都无所谓，他就是想要夺走她的注意力。

走到门口时，他握着门把手回望。隔着屏风样式的装饰隔墙，他只能把目光虚无地投放在走廊的摆设物上。看不见姜糖，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顾言之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下，他转身往回走。

姜糖的衣服才换到一半，肩头露着半边，抬起来的手臂将上半身的曲线拉得更流畅优美。顾言之没想到会撞上这样的情形，他人还没完全拐出走廊，不过是从家具摆设的缝隙里瞥去了一眼，便冷不丁地愣在那儿。

姜糖似有所感地停下动作，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顾言之想也没想，迅速闪身藏住。他踮着脚尖走完走廊，开门关门，靠在门外墙壁喘气时，还是压着声音的。

顾谨之吊儿郎当正地从楼梯上来，隔空喊他：“哥，姜糖姐起了吗？”

这一嗓子惊得顾言之全身一抖，喉结好一阵滚动。

着实丢脸，他迈开长腿，大步走到楼梯口才回答：“起了，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