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青白的晨雾笼罩着院落,晨风还带着寒意,钻进衣领里惹人一阵瑟缩。
日头正一点点漫上黄泥墙,嫣凝挂起素色麻布帘,将它缠在墙面的木柱上。
凉风跟随着光线一并闯进来,嫣凝冷得发抖,忙关上了敞开的窗户。
她忽然蹙眉,奇怪,她分明记得昨夜是关好了窗户才睡的,怎么如今是敞开的?是她记错了吗?
兴许她这些天太累了。
嫣凝胳膊上挽着个竹编篮,里面装满了这些日子她织的绣品。欲要早早上集市里占个好位置,若她这些不入人眼的拙物真能卖出去,下回她便多绣一些。
刚关好了房门,一转身,对上一双凌厉如鹰隼的目光。
她心陡然一跳,看见萧绛站在自己房门前,抱着胳膊,倚靠在门边,双眸如浸冰泉,直直盯着她。
嫣凝无所适从,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萧二哥,您有事吗?”
萧绛打量她一眼,这是在装傻?昨晚上看他洗澡看了那么久,现在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唇角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昨夜睡得可还好?”
嫣凝一愣,不明所以看他一眼,他为何突然关心自己?是因为他自知夜里动静太大,怕吵着她么?她连忙答道:“我睡得沉,一向安然睡到早上,谢谢萧二哥关心。”
萧绛微眯了眼。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嫣凝等了他半天,也没见他再开口,抓紧了篮子,迈着碎步下了台阶,匆匆出了院子。
晨光初透的长街上,已经有不少商贩各子支起了货架摆弄商品,几家铺子已接连门扉大敞。
临近晌午,来往的行人才渐渐多了起来,嘈杂人声也在耳边围绕,嫣凝坐在一棵大枣树下,面前石头上摆着一方花布,路过的姑娘们偶尔有三两人在她面前驻足,低下身去看她摆出的绣品,嫣凝出师的绣坊在南州口碑不错,绣出的成品自然也精致漂亮,几位姑娘也看得眼前一亮,这并非她们小镇上平时能看得见。
遂问了她不少问题,犹豫着要不要买。
嫣凝但凡见人犹豫,便也学着其他商贩那样夸一夸自个儿的东西,再夸夸客人的眼光,实在不行便便宜个一两文钱,没想到这样一天下来,手里的东西卖出了一半。
嫣凝赚了些钱,先还了陈潇潇针线钱,陈潇潇连连推辞,可还是没拗过嫣凝,嫣凝也很少到陈潇潇那里吃饭了,自己出门买菜,厨房没有人用,她可以生火做饭省吃俭用,花不了太多钱。
天快黑了,萧绛才悠然转醒,
他肚子饿得厉害,徒步去了西院。
饭还没好,但已有浓香传来。他往桌边吊儿郎当一坐,喊来侄子猜拳,边吃着他的零嘴,边弹了他好几个脑瓜崩子,以前那么欺负他,他早就哭了,现在长大了些,要面子,强忍着眼泪不肯哭出来,还要跟他再比一轮。
饭好了,萧纪也从铺子里回来了,看着萧绛那睡眼惺忪的样子,教训道:“天都黑了,你才睡醒,晚上不睡白天睡,你是鬼?赶紧改一改。”
“少管。”萧绛自顾自低头吃饭。
“我是你大哥,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是我爹你也管不了我。”
萧纪真想脱了鞋砸到他脑袋上,陈潇潇无奈地听着他俩吵架,她已经习以为常,萧绛刚回来那几天,两人还算兄友弟恭,而现在,跟那结了几百年梁子的仇家似的。
陈潇潇一句话让他们闭了嘴:“再吵你们都给我出去吃。”
吃着饭,陈潇潇停了筷子,转头看坐在旁边的萧绛,问:“二郎,这三年朝廷发到家里的军饷,大嫂都给你攒着呢,你要是需要,尽管来取。既然以后不回军营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萧绛头也不抬道:“我要娶媳妇儿。”
萧纪冷笑一声:“就你现在这样,连个养家糊口的营生都没有,还想娶媳妇?”
陈潇潇笑出了声,这次却是向着萧绛的:“你还真别说,二郎以前赚的钱,都在咱们这儿存着,这三年军饷也发了不少,还有你爹娘走的时候,特意给他留了一笔钱,就是以后要给他娶媳妇的,还愁娶不到吗?再说了,二郎今年也二十了,是该成家了。”
萧纪还是要挑他的刺:“张口闭口娶媳妇儿,真不害臊。”
萧绛才不会输给他,懒散一笑:“想娶媳妇儿就害臊了?我还想吃女人嘴子呢。”
萧纪果然被他气急了,马上脱了鞋往他脑门上砸:“说什么混账话!”
萧绛脚踢着桌腿轻松一蹬,连人带椅子滋啦挪了位置,动作敏捷迅速,那只鞋砸到了他身后的墙上。事后他悠然拉回椅子,道:“哥,正吃着饭呢,你倒好,脱了鞋熏我们。”
萧纪:“……”
也不知是不是真闻到了异味,两个孩子笑嘻嘻捏着鼻子。
萧纪把鞋捡回来穿上,瞧了眼陈潇潇:“我看你就不该让嫣凝姑娘住在他那院子里,万一这混蛋小子,调戏人家姑娘怎么办?”
萧绛不高兴了,放下了筷子:“我何时是这样的人?再说,你们就只担心我欺负她,怎么不担心她会欺负我?我的清白就不重要?她是寡妇,我才是闺中黄花。”
萧纪听不下去了:“你有病?”
陈潇潇也瞪他:“人家柔柔弱弱一姑娘家,能把你怎么着?”
萧绛轻嗤一声:“她偷看我洗澡。”
萧纪伸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你想女人想疯了?你天天大喇喇在院子里洗澡,人不小心看见怪谁?下次回你屋里洗去。”
萧绛懒得和他们说了,低头吃饭。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陈潇潇教育萧绛道,“二郎,你让我省点心,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人家嫣凝只是在咱们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她今个还上集市卖东西挣钱去了,人家能养活自己,你可别趁她住在咱们这儿,就欺负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是到娶媳妇儿的年纪了,嫂子肯定是支持的,虽说手里是有点钱,那你也得有个营生啊,总不能坐吃山空,等你找到差事了,嫂子给你多介绍几个漂亮姑娘!谁家一听你上战场当过三年兵,有的是人愿意跟你谈这个亲!”
萧纪冷哼道:“我看他是个逃兵,没什么光彩的!隔壁村大柱你们知道吧?今年刚回了家,先前是玄武军里头的兵!”萧纪一脸的崇敬之意,“玄武军你们还不知道?薛将军你们总知道吧?从咱们这儿一路南下,连破吉陇三军,把南州都给夺回来了,在他军队里打仗,那得沾多大光?”
他瞪了弟弟一眼,“你啊,你太不争气,你就这么跑了,能落着什么?”
萧绛冷嗤一声,“你先前不还说,我能活着回来就够了,怎么现在又嫌我不争气?”
“你……”
陈潇潇伸手打了萧纪一下,“行了,二郎能回来就不错了,怎么又说这个?军功能有命重要?”
陈潇潇给萧绛夹肉吃,“别听你哥的,你平平安安嫂子就高兴的不得了。”
萧绛扯扯唇角:“还是嫂子好。”
说着,把萧纪面前的他最爱吃的炸猪丸一股脑倒进自己碗里,气得萧纪端着碗走了。
从哥嫂家出来,他也已经饱腹。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黑林里的知了声此起彼伏。
他没回家,到镇子上转了圈,消消食。
刚拐进一条长街,几道人影从街口一涌而入,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齐整整地来了他面前,为首的是一个脸上横着一道刀疤将士。
萧绛停了脚步,眸色愈深。他自然认得面前的人,是薛将军身边的林校尉。身后跟着的,正是他带出来的二营士兵,此刻见了他,个个激动的眼泛泪光。
林校尉见了萧绛,亦是心潮澎湃,弯腰抱拳道:“萧参将,您让我们好找啊!”
萧绛凉凉瞥他一眼,嘲弄道:“找我作甚?如今我已经卸甲归田,玄武军与我一概不相干。你们回去吧,好好听命于你们的鲁副将,让他带你们大捷而归,休来扰我。”
萧绛说着就要往前走,林校尉弯着身子又绕到他身前去:“您可别再说这话了!此次若没有您,我等如何能大获全胜?您的威名,都传到京城去了,薛将军说了,让我等务必请您回去!”
话音未落,他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来,身后几十余人也跟着刀疤将士齐齐在萧绛面前伏跪,头点地声砰砰作响。
“萧参将,您就跟我们回去吧,二营是您带出来的,你这一走,二营军心不固,最后一仗可怎么打赢?”
萧绛冷笑,“好啊,想让我回去,提上鲁青的头来见我,让他给埕山百余人口偿命。”
林校尉顿时便为难:“萧参将……”
萧绛未理会,转头便抬步离去,只留林校尉在风中大喊:“薛将军说了,会给您一个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