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千古名流。”
“前朝覆灭,不过三百年,如何算得了千古?”
白衣男子愣了一瞬,转而笑道:“三百年,的确算不得。”
沉默。
春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偏头看了一眼裴之毓:“所以,他……是谁?”
白衣男子这才想起没有说明自己与裴之毓的身份。
“小毓是望山裴家的次子,”他捏了捏裴之毓肥嘟嘟的脸蛋,又继续,“我是裴家的客卿,郁椋鸿。”
郁椋鸿眯着眼睛笑:“有件事要解释一番。”
月光洒落,将眼前的少女染上一层柔软的纱,那种强烈的生命力在月光底下越烧越旺。
“小毓。”
被这么一叫,裴之毓立刻站直身子,瞅着春宁道:“我娘去找姨姨了,所以是我哥哥叫我这么做的。”
他低下头,搅着手指:“大家都在演戏……我也有任务!大叔叫我去后山玩,我就装作不知道那里有怪物!”
“然后……我还没有出手呢,”裴之毓眨眨眼,讨好地望着春宁,“然后姐姐就来了。”
春宁笑道:“你出现本不简单,之前,我就想到了。”
自然。
锦衣华服的孩童,兀自出现在后山,疑团重重,必不简单。
“啊。”裴之毓拍了一下脑袋。
“姐姐,你还要不要见一见我哥哥呀?”
郁椋鸿笑容一顿,看向春宁的目光中带了探究。
春宁却道:“不要。”
裴之毓一脸不可置信:“姐姐,你不想买最贵的衣服、最漂亮的胭脂、最华丽的发钗、最好吃的糕点吗?”
哪跟哪啊?
春宁深吸一口气,弯身下来,望进裴之毓的眸中。
“我,不,想。”
郁椋鸿不知发生了何事,奇怪道:“姑娘认识之璟?”
裴之璟向来寡言,肃正得不近人情,对于女子也是避而远之。
他是仙道魁首、文武第一,最尊礼数,行止极为得体规矩。
郁椋鸿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此人绝对一心向道,不为世情左右。
“不认识。”春宁淡声言道。
闻言郁椋鸿松了一口气。
自己在想什么?
裴之璟怎么可能认识苏家姑娘?
裴之毓鼓着脸蛋:“姐姐不会不认识我哥哥吧?”
郁椋鸿一顿,随即拉了拉裴之毓的后领,有些尴尬:“姑娘……”
春宁微一挑眉:“小孩,你兄长幸姓甚名谁与我有何干系?”
裴之毓睁圆眸子:“姐姐……”
郁椋鸿将裴之毓拉过身后,抱着歉意缓言道:“更深露重,审讯罗兆一事还需我督促。姑娘,我们先行一步了。”
裴之毓还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平静,跟着郁椋鸿走的时候,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春宁,眼眸里尽是不解。
春宁扯了扯嘴角。
裴之毓的兄长,她当然知道。
新朝正统道法下催生的仙道第一。
于民间有着“清世惊鸿,道骨仙风”之称。
原主在流岚城没少在贵女诗会上听说他的事迹。
有关他的画像也千奇百怪,男子眼里的裴之璟和门神一个长相,女子眼里的裴之璟更是花样百出。
春宁懒得解释。
沿着山路走去,每走一步,沿路的灵烛便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萤火重重,人影单薄。
春宁走到山腰时,回头望了一眼山下。
一派明火,满城风流,好不繁华。
一眼望尽的流岚城,夜中宛如遗世独立的清傲仙子,举手投足间尽是丽色。
突然,一束烟花窜入天边,一声闷响,斑斓花火燃遍视线。
银花一般耀眼,火种一般闪烁。
望着一簇簇烟火,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三百年前。
楚国国庙苍鸣殿之上,淳珈帝姬依道法四梦苍生,九成俗礼。
礼成之际,所有人都认为,她将来会是楚国最英明、最杰出的君主。
春宁也曾这么认为。
当日的鼓声震响天际,群臣泪垂,伪忠、自私、贪婪还不曾显露。
那时候的风景,也如这般美好。
*
苏易邈觉得不太对劲。
妹妹回来以后,一直盯着那把染了血的木剑,既不哭也不闹,更没有像从前一样一把扑上来眼泪汪汪:“哥哥!我们又活了一天!”
他是个傻子,想不出个所以为然,所以只能蹲在墙角小心翼翼看着她。
值得高兴的是,妹妹好像记起来自己回来到现在,一直没有理会哥哥了。
这不,妹妹朝他看过来了!
“此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春宁沉吟片刻,盯住了苏易邈。
罗轻衣有没有被抓住?
春宁蹙眉沉思。
罗轻衣擅长幻术,罗兆待她苛刻无情,从不让她接手苏家事务。
虽说她张扬跋扈,常常倚靠着罗兆欺负郝玉苏家的忠仆家眷,但似乎没有实质性地插手过夺取祖业一事。
按照新朝律法,她是无辜之人。
可罗兆还是苏灏明亲信时,罗轻衣便跟在他身边,并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表露对原主的厌恶。
是什么原因呢?
嫉妒?
仇恨?
春宁思索半晌,执剑看了一会儿剑上沾染的血。
突然,一阵冷风吹开虚掩的门,哐当一声,门板撞上墙面。
苏易邈顿了一瞬,随即迈着步子去掩门。
“哥哥!”春宁突觉不对。
比这句呼唤更快的是来人的剑。
罗轻衣一个旋身刺向苏易邈,直逼他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天方桃木剑飞向半空,春宁掐诀,默念一句“破”,天方桃木剑瞬间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罗轻衣侧身躲过木剑一击,狞笑道:“不错啊死丫头!深藏不露!”
春宁张手将木剑引至手中,一脚踢飞苏易邈,抬剑抵住罗轻衣的寒剑。
剑光夺目,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罗轻衣一身黑衣,似乎才刚刚经历一场角逐。
“死丫头!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春宁嘴角溢出一道血痕,她咽下喉咙中的血气,抿唇不语。
这具身体,太弱了。
苏易邈飞身撞向稻草堆里,倒在地上一面喘息一面哭泣:“呜呜!妹妹!别!别!”
春宁咬牙御剑,灵魂深处传来剧痛。
“那些所谓的仙家子弟,早就困在我的幻术之中……”罗轻衣面容狰狞,恨不得一口啃食春宁,“你不要以为我做不到!”
一道短喝爆出,罗轻衣一举推开春宁的剑!
春宁被击退,一阵阵强烈的冲击逼得她连连退步。
春宁自嘲一声。
可笑。
要是被人知道,淳珈帝姬被一介宵□□至此等地步,一定笑掉大牙。
可灵力,的确干涸了。
春宁喘息着扶剑起身,呕出一口鲜血,浑身乏力,只得蹙眉看向罗轻衣。
罗轻衣持剑一步一步走来,笑容愈加可怖。
一时间,春宁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暴怒、嫉恨、疯狂。
她来到春宁面前,用寒剑再一次挑起春宁的下巴:“死丫头,你看这是什么?”
她张开右手掌,银色的灵脉在夜色之中十分耀眼。
春宁只觉得冒犯。
身为储君,从来无人敢在她面前如此趾高气扬。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春宁不语。
罗轻衣嗤笑一声:“你可记得姬清吟?”
这个名字落在耳畔,春宁微微一愣。
姬清吟,原主的亲生母亲,苏灏明的结发妻子。
早早远走他乡,杳无音讯。
见春宁神色一顿,罗轻衣嘶吼着:“她是你和那傻子的母亲,亦是我的!!”
仿佛一声惊雷落在耳畔,春宁猛地一愣。
罗轻衣声嘶力竭、歇斯底里:“这个贱人,在苏灏明提亲之前,就与我爹爹私定终生!”
头疼。
春宁极力搜寻记忆,蹙眉看着罗轻衣陷入震怒。
“爹爹眼里只有那个贱人……只在乎那个贱人……”罗轻衣眼眶湿红,手中的剑因为不稳划过春宁的皮肤,留下一道血色,“还有你和那个傻子……分明是一母同生,那个贱人却从来没有看过我!从来!”
随即她收回剑,蹲下身子,道:“你知道吗?你那惨死的爹,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被杀的!”
“剥皮抽骨、死不瞑目!哈哈哈哈哈!”
苏易邈懵懂地看着仿佛发了疯的罗轻衣,张着嘴巴,喃喃:“爹……”
春宁一脸漠色。
罗轻衣一举扯过春宁的衣领,逼迫春宁看向她的手掌:“你看清楚了,这才是你的灵脉。”
“那个贱人向我爹承诺过,会修好我损伤的灵脉……哈哈哈哈!所以,当我爹出现在你家中时,她立刻兑现了承诺!”
春宁望进罗轻衣的眼里,不语。
“换灵脉,说换就换!真是个好母亲!”
“而且啊,我告诉你,那些仙家子弟就要回来了……哈哈哈!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罗轻衣挑了一个剑花,寒光闪烁,不知要做什么。
“罗轻衣,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春宁冷声解释。
一捆灵绳飞出罗轻衣的袖口,不声不响捆住了春宁。
罗轻衣勾唇一笑,状若疯癫:“你自是不知。毕竟你娘杀了你爹,要是让你知道,那还得了?”
“你以为她远走他乡游历百川,实则爹爹早就把你家祖业暗中转交给了她,她早已改头换面,整座苏府,都安插了她的眼线。”罗轻衣举剑横过自己的脖颈,笑意凌然。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论血亲,必活不过三天!包括你。”
“你要做什么?”
“你说说,要是那个贱人知道,你得知了实情,你还能活着吗?”
“要是那些仙家子弟发现我这个无辜之人死在了你这,会不会抓你回京,严刑审问?”
春宁冷眼看她。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哀戚,忽然,她倾身凑近春宁的耳畔,一字一顿:“我要拉你下地狱!”
下一刻,热血浇过春宁的衣襟——
罗轻衣死了。
倒在尘灰之中,面色带着明显愠怒和解脱。
捆住春宁的绳子松开了,循着主人的遗志爬向罗轻衣。
寒剑落在一侧,春宁低眉起身。
静默许久。
“在这里!”
“就在里面!”
“快!快!”
……
一阵嘈杂的人声从院外传来,砰的一声,有人一脚踹开了院门。
彼时天光渐渐漫上天际,红日初升,黑云渐渐散去。
裴之璟携众人持灵剑雪臣踏入这座破败的小院时,只看到一位身着武衣,面色淡然的少女。
少女神色平静漠然,一双明眸淡定而又盈满了水光。
他的目光渐渐从少女淡漠的神色落在她手中的寒剑身上。
只听得一声“怎么回事”,身边的随从一举围住少女。
“死、死了?”
“线索又断了!可恶!”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谁?”
……
身侧的客卿郁椋鸿上前询问少女。
可裴之璟只感觉到少女冷然的视线。
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仿佛隔着千年百年,仿佛跨越血海深仇。
“苏姑娘!罗轻衣她……”郁椋鸿低声询问。
少女浅笑一声,抬眸对上裴之璟的眼。
她的眼眸里倒映着他如今的模样。
星眸红唇,面若璞玉,肤白胜雪。乌发用墨玉金冠高高束起,身材高挑,一身杏褐色云雷纹澜衫,腰间一柄凌然剑鞘。
是世人喜爱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想看清她眸中的情绪。
这是裴之璟第一次好奇。
好奇她的动机。
“我杀的。”
少女清冷的嗓音沉而肯定。
一副理所当然、舍我其谁的模样。
一阵惊异!
没有迟疑,他轻声一笑,手中灵剑骤然淬上碎裂的蓝光,他的音色深刻而悦耳,不紧不慢,严正清明——
“所有人,缉拿归案。”
*
长安城漫天火光之中,李洱如神邸般俊逸的身姿在热风之中浮现。
春宁浑身发疼,匍匐在地,从没有此刻这般狼狈。
她缓缓抬眸,嘶哑着声音问他:“你拦我?”
李洱将腰身一侧的剑抽出剑鞘,一道荧光一闪而过。
“不。帝姬,我来杀你。”
劈里啪啦的响声里,春宁一声冷笑,缓缓起身:“你要杀我?”
“是。”
春宁将手抬起,微一张手,躺在不远处的微末在空中闪过一道红光,嗖的一声飞回她手中。
“李洱,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
李洱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手中宝剑被瞬间注入无尽的灵力。
微末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急不可耐。
春宁却道:“杀我,即为叛国。”
红光骤然大作,春宁身姿快如闪电,形同魅影,掠至李洱身后,就要一剑斩下他的头颅。
那柄名为止礼的剑在一瞬间就接住了春宁的剑意。
春宁身有重伤,此刻咬牙不断往微末身上注入灵力,脸色愈加苍白。
“臣只是想,让帝姬留有传世的英名。”
春宁一举挡开李洱的剑,笑得讥讽:“你想让我殉国?”
李洱被强大的剑意推开,站定:“是。”
“笑话。”
春宁就势劈向他:“李洱,你该死!”
李洱不语,掐诀御剑。
春宁是下了杀招的,每一个招式,直冲他的要害。
李洱剑意澈然,弥散在周身,犹如置身世外的桃源仙人。
两人在废墟里拼杀多时,终于,春宁因为体力不支半跪在地。
李洱提着剑缓缓走来。
“死一次,蛮好的。”他淡薄的嗓音落在耳畔。
春宁喘息着看他。
止礼抵上春宁的心口,一点一点的刺入她的胸膛。
她闭了闭眼。
可那种穿透肉-体的疼痛感没有到来。
哐当一声,止礼落地。
李洱蹲下身子,抬手拂去春宁嘴角的血。
看着他徒然靠近的脸,一股恶寒骤然浮上春宁的心头。
她死死瞪着李洱。
“殉国,不好吗?”
春宁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滚。”
这是一个有关天命归途的故事。
相信我,李洱只是一开始是有一点“坏”哦!
他是一个孤单、懵懂、对世道有自己的理解的人,很纯情很认真很专一!
面对春宁的厌恶——
李洱:(^_-)
春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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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逢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