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严寒在一种脆弱的默契中缓缓过去。春风吹绿了杨柳枝头,但小屋里的寒意并未完全消散。顾良和艾玛的关系,像初春的冻土,表面松动,底下依然坚硬。他们维持着一种客气的共生,却绝口不提未来,不提孩子,更不提那个被藏起来的油纸包。
一天下午,艾玛在河边洗衣服。河水依旧冰冷刺骨。她蹲在石板上,用力搓洗着顾良一件沾满泥点的工装。也许是想得出神,也许是蹲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噗通”一声,艾玛再次栽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呛得她无法呼吸。与上次被推落水的惊慌不同,这一次,一种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为什么又是这里?难道她注定逃不开这条河的纠缠?
就在她挣扎着快要失去意识时,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冲破堤岸,毫不犹豫地扎进水中。有力的手臂,熟悉的力道,几乎是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重演。
顾良把她拖上岸,两人浑身湿透,在春寒中冷得瑟瑟发抖。他看着她苍白惊恐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裹住她,哑声说:“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艾玛能感觉到顾良扶着她胳膊的手,握得异常紧,甚至有些颤抖。
回到家,顾良烧了热水,命令式地让艾玛泡脚驱寒。他则站在灶房门口,背对着她,望着院子。他的背影紧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艾玛泡在热水里,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顾良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你是不是觉得,我每次都会刚好在旁边?你是不是觉得,这条河淹不死你?!”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愤怒。这不是责怪,更像是一种失控的后怕。
艾玛被他吼得愣住了,眼泪流得更凶。
顾良看着她哭泣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那股怒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无力。他走过来,蹲在木盆边,仰头看着艾玛,声音沙哑得厉害:
“艾玛,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你不愿意,我碰都不碰你。你说你没准备好,我……我认了。”他指着门外那条河,眼神痛苦,“可你能不能……能不能好好的?你要是出了事,我……”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但艾玛听懂了。他害怕失去她,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名义上的、冰冷的她。
这次意外的落水,像一块石头,再次砸开了冰封的湖面。顾良失控的担忧和那句未尽的“我怎么办”,让艾玛清晰地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的深情与脆弱。
那天晚上,当顾良依旧习惯性地睡到炕的另一边时,艾玛主动靠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紧绷的脊背。
顾良的身体僵住了。
“对不起,”艾玛把脸贴在他背上,声音很轻,“让你担心了。”
黑暗中,顾良久久没有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在月光下深深地凝视着艾玛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这一次,艾玛没有躲闪,反而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了脸。
这是一个不同于雨夜那次的吻。它缓慢、温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和确认,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也仿佛在郑重地承诺。
春寒依旧料峭,但小屋里的两个人,却在一次意外的惊吓和一次失控的爆发后,终于开始尝试着,用身体和心灵的温度,去真正地融化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
自春日落水事件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段微妙而平缓的时期。顾良不再像刺猬般竖起尖刺,艾玛也尝试着放下部分心防。夜晚,相拥而眠成了习惯,清晨,在灶房默契的准备早餐时,偶尔也会有简短的交谈。小屋里的空气,终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涌从未停歇。那包被发现的避孕药,像一根看不见的刺,依然深埋在顾良心底。而艾玛,在感受到顾良日渐加深的依恋后,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也与日俱增。她贪婪地汲取着此刻的温暖,却又清醒地知道,这温暖可能如履薄冰。
一天,顾良去邻村帮工,要隔天才能回来。艾玛独自在家,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冷热交替,在炕上难受地蜷缩成一团。黑暗和孤独放大了病中的脆弱,她下意识地喃喃喊着:“顾良……冷……”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烧糊涂时,院门被推开了。本该明天回来的顾良,带着一身夜露和疲惫,出现在了炕沿。他显然是赶夜路回来的,脸上带着焦急。
“艾玛?”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他立刻忙碌起来,打冷水,拧毛巾,一遍遍地敷在她的额头上。又翻箱倒柜找出一点珍藏的退烧药片,小心地喂她服下。他守在她身边,几乎一夜未合眼,时不时探探她的体温,帮她掖好被角。
艾玛在昏沉中,能感觉到那双熟悉的手带来的安抚,能听到他低沉而焦急的叹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和安全感包裹了她,让她在病痛中得以安眠。
第二天清晨,艾玛的烧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她睁开眼,看到顾良靠在炕沿睡着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毛巾。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疲惫的脸上,艾玛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酸涩而温暖。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顾良立刻惊醒了,看到艾玛清醒过来,眼里瞬间涌上欣喜:“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他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艾玛摇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多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顾良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含糊地说:“……活干完了,就回来了。”他没有告诉她,是心里莫名的不安促使他连夜赶回。这种近乎本能的牵挂,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起身去灶房熬粥,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松弛。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病中被他悉心照顾的画面一幕幕在脑中回放。感动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在他无微不至的守护面前,自己那些关于未来、关于独立的算计,显得那么苍白而自私。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面装着她的课本、笔记,以及深藏的回城梦想——那种熟悉的矛盾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顾良的好,是真实的,沉重的。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沉溺于这种安稳,害怕终有一天,当梦想的契机真的来临时,她会没有勇气挣脱这份温柔编织的网。
病愈后的艾玛,对顾良更加温柔体贴,但顾良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更深的、他无法触及的忧虑。她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又像是在为什么而忏悔。
暗涌在平静的表象下流动。一个害怕失去,一个害怕被束缚。他们都隐约感觉到,某种决定性的时刻正在逼近,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又将把他们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