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寺。
小沙弥引着萧暮走入寺庙的后山,驻足在一间简陋朴素的禅房外面,檀香袅娜,木鱼声声,小沙弥双手合十。
“了无大师,萧施主到了!”
屋内传来的木鱼声戛然而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请萧施主进来。”
小和尚让了一步,萧暮提起衣摆迈步进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坐在炕上,正抬眼看着他来的方向。透过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老少两人都确认了彼此身份。萧暮掀开袍子跪在了地上。对着炕上的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皇祖父,请受孙儿三拜。”
了无并没有阻止,等萧暮磕完三个头后,慈眉善目地看着地上的人。
“曜灵,来坐。”
萧暮起身坐到了了无对面。
“老衲已经是方外之人,与皇家再无关系,只是玄镜那老家伙当年算出我与你还有一面之缘,如今正是了了这点尘缘时候。曜灵,你要的东西很强大,强大的东西都有致命的缺陷,容易让人生出贪念。坐在那个位置上,你以为掌控了权利,却不知何时就被权利吞噬,你的能力有多强,你的心魔就有多强,它日日夜夜蛊惑你,时时刻刻寻找你的脆弱,但凡你的心露出一丝破绽,它就会趁机要你俯首。庄稼汉想要隔壁的菜他去偷了菜,官府的小吏想省钱就吃了包子不给钱,一个商人想要多挣钱就以次充好,一品大员除了荣华还想要富贵就贪慕官银,那么你呢?他们尚有国法律条可以压制,那么能压制你**的锁链牢固吗?”
萧暮看着了无的脸,认真恭敬。
“皇祖父,孙儿小时候被关在望庐,不能出门。那时候孙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望庐外面,孙儿不知道,望庐外面,就是更多更大的忘庐,皇宫就是那个最大的望庐。天下之大,我想要的自由从来不属于我。孙儿也曾在作出选择前犹豫过,也害怕过,但是从来不曾后悔过。即使我选择做一个普通人,那些想要更多更好的**也不会放过我。既然都是打造锁链的过程,粗和细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一条锁链压制不住,那么我就打两条,三条,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心魔难除,入了迷障,自有天道来收拾我。”
“你既已看透结局,那老衲祝你此去得偿所愿,至于你所求之事,恕老衲无能为力。你的命运尚且有一线转机,你想要保护的人,违背天道存在许久已经是意外,要不是他前身是天子的命格,他恐怕早已死去,你师父多年尝试为他改命已经受到反噬,曜灵,世间事,无缘法,不可为!”
萧暮面上未改,眼神始终坚定。
“祖父,孙儿不孝,天下苍生,我会护住,他,我也要护住。”
了无静静地看着萧暮,最后叹息一声。
“你去吧!”
萧暮走后,留一室的安静。小沙弥再次进来,抬眼间,眉目清俊,如果萧暮还在,就会发现小沙弥像极了小时候的沈月白。
“空心,你佛缘已尽,入你的红尘去吧!”
萧暮带着玄一玄九等人疾驰回城,虽然被册封为太子多时,他仍旧居住宴王府,回府换了衣服又立刻入宫。
萧骁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暮,只有君臣之间的疏离。他注视着他,不带一丝父子之情。良久,他终于开口。
“起来吧!”
“谢父皇!”
“既然已经见过你祖父,就该知道你要做些什么,朕答应过月家那小子可以活到18岁,朕做到了,那么你的承诺呢?”
萧暮垂手而立,望向端坐龙椅上的男人露出了邪魅的一面。
“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
短短三个月,千机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萧骁以身体不适为由静养,萧暮代理朝政,世家财阀们一开始不以为意,以为还能像过去一样躺在金银堆里享受,并以此拿捏君王,却不知何时起,他们的经营早被萧暮控制,看清形势的为求自保甘愿与朝廷共享资源,少数仍旧想要控制朝廷的商贾一夕间基业尽毁。萧暮的强势和手段雷厉风行,不仅是朝中的大臣们对他有了敬畏,宴王府众人也有了变化,玄一和玄九这样贴身的近卫也从中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玄九看着屋顶上发呆的玄一,纵身一跃,在她身边坐下。玄一望着沧浪山的方向没有回头。
“玄一,聊聊。”
玄一没有动,月色皎洁,照亮了她的眉眼。
“九哥,我没有动摇,选择了这条路,我就永远不会再回头。”
玄九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玄一的肩膀。
“玄一,没有人会怪你,主子不会,我们也不会,先生培养了我们,从没有让我们泯灭人性,我们在走一条从心忠心的道,就这一点,我们没有错,如果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血,有一天去了阎王爷那自会与你我细算,身逢乱世,唯有主子这样的方可开天辟地翻了这秩序,让无家者有家,让无业者有业,让那些剥削奴役老百姓血来获取金山银山的世家门看清形势,这天变了,尸位素餐几代门阀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想要他们臣服不可能,那就彻底灭了他们,以绝后患,以儆效尤。”
“九哥,这可不像你能说的话!”
“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先生亲手教的。”
“谁还不知道你,咱俩一上课就两眼涣散,没听两句就呼呼大睡,小时候有你垫底我挨的骂都不少,先生说咱俩把脑子都用在偏门上,可不,后来那么多人,就你和我睁着眼睛坐着端端正正睡觉。”
玄九望着黑夜笼罩的远方,似是想起了那段久远的记忆,笑了。
“公子临行前找我说了这番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想回家,大可吃了药前程往事尽忘,沧浪山永远在等着我们回家,可是玄九,我们从被先生选中,从沧浪山离开,就已经告别了安稳,如果不是被先生收养,我们的命也不过是路边野狗能饱餐一顿罢了,我们的家人世世代代为平民,这个世道的平民不如豪绅们的家奴,祖辈们早成了路边的一堆枯骨,可是我不想以后我们的儿女也是这样,我们的父母们够苦了,我们得到的也够多了,是时候去改变这一切,为我们后辈挣一个前程,安居乐业,再也没有骨肉分离。”
远处的琼楼高阁的屋檐下,萧暮负手而立,常公公静静地站在身旁。良久,有小太监前来,常公公悄悄地退了出去,再进来萧暮已经转了身。
“殿下!”
“何事?”
常公公躬身不敢直视萧暮的眼睛。
“皇上宣殿下进宫!”
萧暮没有说话,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伺候在殿内的人都已经退到了角落,心跳声都听得清晰,常公公心里暗暗思量,这位年轻的主子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不说话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寻常,偏偏气势让人不敢忽视。
“是该进宫去请安了!”
常公公听着他说这句话,莫名心惊胆颤。
月相国。
忘尘脸色苍白,歪在榻上有些气喘。手上抱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细细摩挲。当年玄镜临终前将盒子交到忘尘手上。
“忘尘,人生不过百年,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我既传你这窥探天机一角的能力,也自有保你不被天道反噬的方法,只是你终究不是我手里的木偶,这一遭红尘路,你终究是误了自己。既然误了,就该及时回头,可你偏偏一心都在那丫头身上,你师妹,是个异类,她不在我们的世界里,她的命格是个变数,她也早就做了选择,忘尘,放她去吧。”
忘尘默默听了,他沉默即默认,他没有说出的爱慕都在玄镜的辞世后变成了日夜忙碌里的那站不灭的孤灯。
在她十里红妆嫁入皇家时,他坐在师父的屋里卜了一挂。他病了一场,病好后匆匆下了山。沧浪山一直是一个迷,他们的能力来自远古神秘的力量,他们的寿命都很短。卜一卦,都是在消耗寿数。他在数年的辗转找寻里找得她的幼子,故人之子,故人之姿,和她师妹沈芷一样,他也是变数,不该存于天地间的变数,掌控他不得,只能杀了他。可是寻回他时,他,他却没有动手,他救不了沈芷,沈芷付出生命保全的骨血,他更下不了手。在三不管见到奄奄一息的沈月白,他把盒子里的那颗丹药喂给了沈月白。
玄机老人所说的还存于世间的丹药,不过是玄镜和了无玩的把戏,他们应了持丹药的人可交换一个卜卦的机会,偏偏玄镜已死,了无遁入空门,云家又对此毫不在意,忘尘成名时萧骁就带着丹药要求卜一挂,忘尘却没有要丹药。他要萧骁答应沈月白在回到月相国之前,天机国不得对月相国出兵。
萧骁同意了,他是个狠厉又自傲的君王。
“我同意。不过,月白公子回去后,朕的儿子就该回来尽孝了!”
忘尘没有拒绝。萧暮心智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忘尘很久后才知道,萧暮还提了个要求,萧骁不得伤害沈月白,在沈月白十八岁之前都得保他无虞。
门口有了声音,沈月白穿着简单的青色袍子,束了个简单的发冠,走过来时恍惚间与记忆里沈芷的模样重叠。
“师父,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忘尘将盒子顺手放在了床的里侧。
“我安排他们去办事了,小五去煎药还没回来。你这么忙,不用总是过来。”
“再忙也还是有时间过来看下师父的。师父,小五说您的身体不太好,我已经写信给阿砚,这也过去大半年了,玄机老人也该回来了。”
忘尘笑了笑。
“小舟,你和阿灵有时候很像,有时候又截然不同,不过你们大概也是殊途同归。师父没事也有事,没事是因为这就是师父的宿命,早早就注定了的事,有事是因为大概还是害怕你留在这时间无人可倚仗。所以,不要害怕,师父的事情还没有做完。阿灵那边的消息你也该收到了,你们选择了不一样的路,你只要记得,阿灵这么做,不是一条坦途,杀戮成神的最后也是邪神,史书上留给他的不会是什么好话,可古往今来,这就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当不能利诱无法攻克人心时,让他怕你且永远怕你这是事半功倍的方式,阿灵他心性坚定,可他终究是人。你们分开是无奈也是必然,别小看自己,也别小看了阿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