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又青没看那人,只低头看大将的反应。大将听见他的声音,眼睛乍然睁开,像快渴死的鱼终于等到了水滴。
她嗤笑一声,原来大将刚才是在等救兵。
“定远公主,真是久闻大名不如一见啊。”那人全身身着甲胄,须发已白,衣摆处还有一个家纹,周身气度不凡。
司又青想着之前见过的东瀛情报,也笑起来:“想必您就是吉原家主,不知您山长水远来我大燕,有何贵干?”
“犬子贪玩,一时不慎来了安昭,鄙人特此来抓犬子归家。”
司又青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不要脸的人,如若今日真让东瀛得逞,东南海防就会被破一个缺口。而这位吉原家主,却只用“犬子贪玩”这样的借口就想带人走,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摇摇头,面色平静:“想来令郎应当在您心里相当重要。”
吉原家主一时摸不清司又青在打什么算盘,只应道:“是。”
“黄金二百斤,白银四百斤,您说令郎值不值这个数呢?”
吉原家主震惊地看了几眼司又青,又看向倒在地上的大将。
这数字对于一整个东瀛,或许还拿得出来,但只放在吉原家,对他们全家而言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司又青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的打算:“今夜此事,绝非令郎贪玩所致。你们提前十余年便布局,安排人手在安昭做内应。又设下军饷一案,若是当真瞒天过海,你们也得了银两。若没瞒过我,就能诱我来此,最好因此与赵将军发生罅隙。
“正好万寿节,玄龙出,你们派人提前藏于玄龙中,决定搅浑安昭,再派出武士一网打尽,破开东南海防。而这正是你们的‘安海计划’。”
“只可惜,这些通通被我们截胡,就连本该运筹帷幄的令郎都被我们抓走,您这才急哄哄地跑来。我说的,对吗?”
吉原家主脸色大变,与刚才被狮子大开口的震惊不同,他这次真的狠狠吃了一惊。安海计划是只有东瀛人才知道的东西,司又青是如何清楚的?
“你们还能打吗?”司又青环顾一圈,东瀛的武士死的死,残的残,不是本国战场,他们连物资都难供应。
见吉原家主还在犹豫,司又青的神色狠戾起来:“要么答应我刚才的要求,要么……你们吉原全家都葬身在安昭。”
“我……”吉原家主纠结良久,只深深叹了口气。东瀛的势力组成与大燕不同,是由不同的大家族共同构成上层阶级。皇帝只不过是摆设。
此次安海计划制定时,吉原家主一手揽过全部事项,本还想趁此机会狠狠踩其他家一脚,却不曾想撞了个铁板。
但要是为这么点银两赔了一整个吉原家,是绝对不值得的。
吉原家主看向司又青,眼里划过心疼:“我同意。”
倒在地上的大将猛地摇摇头:“父亲!”
司又青听见吉原家主的声音,马上将大将放开,一旁的许凡雁早就准备好纸张和笔,就等吉原家主签字画押。
吉原家主看着明显的圈套,他却不得不跳,更加气人。他恶狠狠地签字画押,转身一脚踹向大将。
司又青懒得帮他们修复父子关系,见吉原家主要走,还好心地提醒他:“还请吉原家主早些将东西送来,限时一年,过期本条约作废,我可就逮着吉原家的家纹打了。”
吉原家主的背影看起来更气呼呼了。
司又青今晚难得笑出了声,她目送最大金主远去,转身看向江斐。
今夜她没打算隐藏身份,但看江斐的模样,却是一点也不吃惊。
江斐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殿下有何吩咐?”
司又青直来直去惯了,懒得再与江斐虚与委蛇:“我很好奇,江斐,你温润如玉的面具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江斐似乎根本不害怕司又青的威胁,他神色依旧淡淡:“殿下不会想看见的。”
司又青蓦然凑到江斐面前,直视他的双眼:“我能看见吗?”
江斐被这突如其来的贴面吓了一跳,他压着心里乱跳的小鹿,憋得脸通红。他下意识道:“能的……”
目送司又青带着十三军转身离开,江斐又摸了摸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他轻声说:“能的。”
东瀛人作乱的事告一段落,司又青坐在书桌前,拿着毛笔对着空白的折子发愁。
她看了眼许凡雁,许凡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对上她的视线时,立即明白什么,她赶忙跳出司又青的视线范围:“别想让我代劳,我可写不出您这一手好字。”
司又青的字是老太傅一手鞭打出来的,和许凡雁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然不可混为一谈。
司又青笑着挤到许凡雁身旁:“好阿雁,你不用代劳,你告诉我怎么写就行。”
“要不……如实写?”
“我怎么如实写?”司又青甩下笔往床上一倒,“我是写我们觉得户部给的军备粮草不够打蒲甘,在搞银子的路上查出东瀛的安海计划,还是写我们觊觎东南海军已久,借题发挥拿下东南兵权?”
其他的解释都很难说服皇帝,明明司又青只是去探查军饷被盗一案,西南驻军为什么带着十三军去了东南。
司又青深深叹了口气,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从军饷入手。
见司又青删删改改,遣词造句得差不多了,许凡雁凑上来问:“咱驻地里那个军需官,怎么处理?”
“哪个……”被许凡雁这么一提醒,司又青想起那个说完所有已知情报的军需官。
根据司又青之前所查,汪喜和被程梁亲手斩杀的那人同为东瀛傀儡,其亲属尽数被送往东瀛。军需官虽说没那么严重,但也与东瀛人有过接触,已被策反。
剩下的其他人要么只是懵懂听令,要么真的只是摸过军饷,罪不至死,关进牢里吓他们一会儿倒也问题不大。
不过想起那日在大牢里他那贪生怕死,卖伴求生的模样,司又青轻蔑地笑了笑:“等我们回去,他说不准也只剩半条命了。”
“你操心他们,不如先操心一下你自己吧?这次回京,你家免不了要唠叨你的。”司又青将斟酌过的措辞仔仔细细誊抄在折子上,调笑许凡雁。
许凡雁生于丞相之家,丞相之家家教严明,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长成传统意义上的闺阁少女时,她转身跳出高墙,成了司又青的副将。
虽说成了一个副将,但家里对她依旧抱有传统的期待。每次回京,许凡雁都会被家中催婚。
思及此事,许凡雁瞬间干瘪成一片干花,扁扁地躺在床上。
“别提了,我学你买通国师,拿自己杀生煞气太重克夫当理由,他们说他们选的人不怕克,万一克死了就克死了,再找就行。”
许凡雁摇摇头:“这我还能说什么?根本就没有理由嘛!”
司又青也没辙了。她站起身,那股熟悉的头疼又涌了上来,太阳穴的位置像是有人拿着凿子一点一点地凿。她一时被疼痛逼退回椅子上,紧锁眉头,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许凡雁见她这样,赶紧起身上前抱住司又青的脑袋,帮她仔细揉着太阳穴:“最近是又加重了吗?”
司又青嘴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嗯”,再没做声。
这头痛自司又青十五岁时开始,到今日已有七年,七年间,头疼随年岁愈发剧烈。若非今日是在许凡雁面前,司又青只会像往常一样强行忍下,不让别人看出端倪。
可这头痛,她请过太医军医来都没查出什么,只是给她开些头痛药。
这些年如若遇上重大战场,司又青会提前喝碗头痛药,其余时候,司又青会选择硬抗,就像现在这样。
“你说……会不会是上面那位给你下了什么……”
“莫要妄言!”
司又青冷硬的声音打断了许凡雁的话。
许凡雁看着怀里的司又青叹了口气,这几年她也劝过司又青几回,老皇帝日薄西山,司又青也有实力夺嫡,这些却通通被司又青的“不可妄言”堵了回去。
司又青感觉头疼缓解了些,从许凡雁怀中钻出来,轻声道了句谢就往床上倒。
许凡雁看着躺在床上却依旧皱着眉头的司又青,叹了口气,辛辛苦苦为国为民的当劳什子将军,当皇帝不更好?
论血统论能力,司又青何尝没有入局的能力。
翌日,司又青正要同江斐告别,却被江斐问:“同是回京,可要一同上路?”
司又青对此无所谓,自然点头答应。
江斐给司又青递上一把匕首:“江某有一习俗,与人初见理应赠礼,昨夜仓促只能今日补上,还请殿下见谅。”
这匕首银光闪闪,刀身与大燕常见的直来直往不同,弯出一个月牙的弧度。刀柄也很华丽,以鎏金塑纹,光看匕首,司又青几乎以为这是个祭祀匕首。
司又青拿到手后对着身旁的树丛随手一试,毫不费力,树枝已掉落在地上,露出新鲜的截面。
见她眼睛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江斐趁热打铁:“这匕首名为月牙匕,是江某从天竺商人那淘来的,传闻刀面是用雷击过的陨石所造,可削铁如泥。”
听完江斐的话,司又青也不扭捏,道了声谢后,匕首就稳稳当当地挂在腰间。司又青爱匕首,这事很少有人知晓。江斐这礼物真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江斐见状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匕首是他跑遍西部各国千辛万苦求来的,原本的刀柄并不精致,江斐又全大燕寻求老工匠帮他打造,总算在见到司又青之前塑好刀柄。
眼下看来,送得正正好。
司又青此次还需押着蒲甘王子回京。
来安昭之前,司又青曾与蒲甘有一役。蒲甘想趁着年关之前从大燕叼下一口肥肉,却被司又青狠狠地打了回去,连领兵出征的王子都被俘获,不可谓不丢脸。
蒲甘王子名叫乌忧,本想趁此机会让父王高看一眼,怎料却不敌司又青,只得灰溜溜地被十三军一路押送。
司又青和许凡雁要打退东瀛,先行一步。算算日子,乌忧也差不多该到了。
司又青还在与江斐讨论京城这几年的变化,就见程梁主动上前来要报告。江斐自觉地后扭过头后退几步。程梁报告:“殿下,蒲甘王子已至。”
司又青点头,打算让他退下,就见程梁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
有了司又青的金口,程梁硬着头皮禀报:“那蒲甘王子一直在大吵大闹,说大燕待客不周,要见您。”
司又青并不放在心上:“他闹任他闹,死了就死了,不过也就少个拿捏蒲甘的把柄。”
“但他说……”程梁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司又青的眼睛,“他手上有您想要的东西。”
虽然手段老套,但司又青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她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车队最后的乌忧,对上他如毒蛇吐液一般的视线,轻笑一声。
司又青骑马缓缓向乌忧靠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怎么敢笃定?”
乌忧张开笑容,只是嘴角角度咧得太大,看起来有些瘆人。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头痛。”
司又青脸上玩味的神色一僵,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她的心里却如巨浪翻滚。
她这病几乎从不在战场上发作,这蒲甘王子,是如何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