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戌时,天色黯淡下来。几个官兵推来烟花,盛大的烟火大会即将开始。
江斐早早候在客栈楼下,见司又青出房,他赶忙上前递上一串风铃:“刚刚见萧姑娘的风铃浸了水,这串风铃送给萧姑娘,权当谢礼。”
司又青笑着接过风铃,嘴上说着:“又不是你的小孩,你还帮那大人送谢礼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风铃看。
这风铃与安昭小贩卖的风铃不同,风铃由一根红绳串起来,外头裹了层鎏金,又镶嵌了细碎的宝石,看起来比之前那灰扑扑的风铃华丽不少。
眼见司又青对风铃的喜爱溢于言表,江斐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份薄礼罢了。”
“走吧,烟火大会就要开始了。”
安昭的烟火大会设在玄龙上。入夜后,玄龙全船禁入,百姓们只能挤在码头边观看。好在这回烟火大会的烟火放得尤其大,司又青懒得挤进去,便与江斐留在外缘等待烟花。
司又青余光看向江斐,她查了一天,除了江斐是个富商以外,什么都查不到。
要么江斐当真无辜,要么……他藏得极深。
她冷不丁地问:“你来安昭是为什么?”
江斐很少经历这样直接的时刻,生意人说话总喜欢兜着圈子。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您或许不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来安昭自然是为了生意。”
“生意人?”司又青早知答案,却故作诧异。
“说来惭愧,我家教极严,本不愿让我做这活。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有年关才回去。”江斐说着又想起那封家书上的“成婚”二字,礼貌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起来。
提起年关,司又青又想起自己今年年初对江斐的口无遮拦。
她暗自唾弃自己:“招惹谁不好招惹御史家的小孩,这下好了,被父皇抓到把柄了。”
只是她如今顶着萧青的名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看,烟火大会开始了。”
司又青手一指,一束淡烟从夜空腾起,快速攀上高空后,如一朵花一样绽开。这一束烟花开了个头,紧接着五炮齐响,一时间夜空尽是焰火的光亮,像是在漆黑的画布上点上发亮的星。
一时间,码头上传来齐声的惊呼声。
司又青看着前排统一望天的人头,只觉得可爱。江斐不敢直视司又青,只好微微偏过脑袋,借焰火的光细致地看她。
所谓人间盛世,不过日常安居乐业,闲时赏烟火会。
刘大壮在东南海防当兵,自诩是个海军。这次万寿节,他应县令号令布置烟火,此刻,百姓们都在享受焰火,只有他还在吭哧吭哧地搬着烟花的箱子。
“我是打过海盗,又不是当过驴,搬烟花箱子这种事做甚么非得使唤我?”
已是十月初冬,他甚至累出一头汗,刘大壮喘了口气,看向船下对着烟花连声赞叹的母子俩,不由得笑起来。
“刘大壮,笑什么呢?赶紧换下一批烟火上去啊。”
刘大壮被狠狠拍了一下,他赶忙回头应答:“来了。”
他步伐敦实,一步步往堆放烟花的地方走去。突然,他感觉到风好像凌厉了些。
多年沙场养出来的直觉让刘大壮扭过头往后看,一个身着夜行衣,身材矮小的蒙面人正拿着弓箭瞄准下面的百姓。
眼见被人发现,蒙面人将箭对准刘大壮,利落地射出。刘大壮不瞎,侧身一躲后直直向蒙面人撞过去。
刘大壮人如其名,生得又大又壮。蒙面人不是刘大壮的对手,手中的弓箭被撞飞,身子也被他压得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
刘大壮压着蒙面人高喊:“敌袭——敌袭——”
但焰火的爆炸声太大,任刘大壮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声音都传不过去。
码头上的孩子指着玄龙:“阿母,上面那个是阿兄吗?”
母亲顺着孩子手指的目光看向玄龙,夜色太深,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敷衍孩子:“是啊,是你的阿兄正在放烟花呢。”
“可是……”阿兄好像在喊什么。
稚语声音太低,盖不过焰火声。
刘大壮正忧心怎么传递消息,底下压着的蒙面人终于抽出贴身的匕首,对准刘大壮的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刘大壮被扎得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蒙面人。
蒙面人干脆利落地将刘大壮推开,又捡起自己的弓箭继续行动。
刘大壮不再与蒙面人搏斗,他转而强撑着站起来奔向玄龙中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号角,声音很大,可以传信。
他背对蒙面人,蒙面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手上弓箭转向他,毫不手软地朝他射了一箭。
刘大壮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箭串在了一起,他咬咬牙,又继续往号角爬。蒙面人似乎觉得他已将死,翻不起什么风浪,放任他动作。
刘大壮挨到号角,用尽最后的力气吹响它。
“呜——”
沉重又古老的号角声压过了焰火声,传遍整个安昭,不明所以的百姓愣愣地看向玄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又青听见号角声,面色倏然冷了下去。她朝江斐丢下一句“失陪”便离开了原地,只剩江斐一人看着漫天烟火。
“她怎么突然走了?”见江斐身边空了,江小白马上上前。
江斐目光锐利直视玄龙,根据他得知的情报,东瀛人还是没忍住在今夜动手。他深吸一口气:“带一队人马,引诱殿下发现吉原家的儿子。”
江小白一改吊儿郎当的神色,俯首行礼:“是!”
江斐看向前方,焰火依旧绽放,但此刻码头的最前方已经开始混乱。刘大壮的尸首被蒙面人抛了下来,人群中混杂着哭声,尖叫声和咒骂声。
形势比他想象中更严峻。
“若是殿下人手不够,你清楚该怎么做。”
说完,江斐脚下一转,江小白不过愣了几下,等他再抬眼时,江斐已经不见踪迹。
江小白已经对江斐突然消失这件事见怪不怪,他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纸鸢,拿出炭笔在上面写了点东西后,他将纸鸢放飞。
“走你!”
纸鸢离了他的手,乍然活了起来了,扑棱着翅膀就直冲冲地往天上飞。纸鸢的白隐蔽在夜色中,没多久就再也看不见踪迹。
几支羽箭骤然划破夜空,直冲进码头上某个人的胸膛和脑袋。
这羽箭像烟花绽放前的小苗,周围安静了一瞬,人声顿时如同烟花爆破一样炸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海盗来了”,原本就乱作一团的人群开始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人与人互相拥挤,顾不上这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姐姐,只知道踩着对方的身体踏出码头,自己也就能活下来。
原本堪称人间盛世的烟火大会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
远处的一艘小船上,甲板上有两人正望着玄龙的方向,两人的颈部依稀能看出点点蓝光。
“还得是大将机智,只需这点人手就能搅得安昭大乱。”
被称为大将的男子哈哈大笑两声:“还是要感谢赵将军和定远将军内斗,故意放出定远将军来东南的消息,不然我们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把这水搅浑。”
“是吗?”司又青提着刀踏上小船,刀面银光铮铮,只有刀柄能勉强窥见一丝血迹,“那你有料到,本将军会在今日砍下你的头吗?”
大将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这定远将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在夜晚摸到这条小船的?
司又青手起刀落,大将身旁的足轻就已经人头落地。
大将赶忙拔出武士刀,却见司又青拿着大刀,手依旧灵活。她三两下挑开武士刀,刀刃下一刻就出现在大将的颈部。
大将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双手高举,说着蹩脚的官话:“别杀我,别杀我。”
司又青朝旁边打了个手势,从夜色中又突然窜出几个人上前,将大将五花大绑。
“带走,拿去当靶子。”
就在司又青三下五除二擒住大将时,玄龙前,一个士兵飞身上船,快速解决完船上的蒙面人后,她手持象征定远将军的定远令,高声大喊:“定远将军在此!无需惊慌!”
其余几名士兵复诵:“定远将军在此!无需惊慌!”
一句句喊声响起,似乎比天王老子来了还管用。原本骚动的人群听见“定远公主”的名号,已经本能地停住了逃跑的脚步。
定远将军虽说恶名昭著,但领兵打仗的能力大家还是认同的。有定远将军在,海盗何惧?
眼见一计不成,东瀛海盗舍弃弓箭掏出小刀就要下场。他们快,可司又青带出来的兵更快。
许凡雁手一挥,多数东瀛海盗纷纷被士兵制服,剩下的已经不成气候。
司又青带着大将飞身上船,眼见首领被擒,军心四散,剩下那不成气候的东瀛海盗不再负隅顽抗,索性倒地等着十三军来绑。
十三军是司又青的亲兵,由娘子军组成,曾荡平西南十三国而得名。十三军动作利索,很快全船的东瀛人都被控制住。
司又青将大将往地上一摔,大将像个没骨头的人,软摊摊地落在地上。他口中嘟囔着听不懂的东瀛话,司又青皱起眉头。
她并不懂东瀛话,却也不信神明,只担心会不会是什么暗号。
江斐适时出现在玄龙上,还没等他找好借口,司又青已经默认他自有手段。她问:“你懂东瀛话吗?”
江斐常年混迹于南方,劳什子东瀛话闽话越话粤话桂话浙话全都精通,但他只是微笑:“略懂。”
司又青自是不信,江斐的话只能听一半。
江斐附耳去听大将说话,不一会儿,他神色困顿起来。江斐起身如实禀报:“回将军,这人一直在念叨怎么计算时辰。”
司又青闻言,抄起刀就要砍那大将:“没用的东西,杀了也好。”
那大将一改之前那贪生怕死的模样,只阖着眼,口中依旧念叨计算时辰的东西。司又青正要手起刀落,突然听见一声带着东瀛口音的官话。
“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