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虽说还不是节日,但全城人都心都开始涌动起来。
许凡雁布好菜坐下,问对面的司又青:“明日万寿节,咱们去不去?”
想着事情告一段落,司又青随口应下:“去看看呗,我好像还没见识过民间的万寿节是什么模样。”
司又青自小在宫中长大,万寿节时要举办宫宴,出不了宫。十二岁时母妃以自刎威胁皇上,让她进军营后,司又青年年万寿节都是在边疆过的。仔细想来,她还当真没见过民间的万寿节。
许凡雁:“我听闻明晚宵禁不禁,要举办烟火大会。这县令还挺有胆量的,他当真管得住这么多人吗?”
“管不管得住,都要管。就怕这县令根本没想管。”
司又青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没多久又扒了一口饭。许是在军营待久了,她练就了吃饭的速度能追上急行军的本事。
司又青三两下解决完晚饭,又打开手里拿盖着鎏金印的信,想再揣摩一下圣意。
“你说,这驸马知道他是驸马吗?”
江斐看着手里的家书,从京城一路奔波到此地,上面的墨水早已干涸。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触碰着“回京后与定远公主成婚”的字眼,嘴角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
能与定远公主成婚,不是他江斐能入皇上青眼,而是他步步为营,心机算尽的结果。
仔细想来,江斐喜欢上司又青,已有七年之久。那年司又青刚刚出征,回京时身上还带着散不去的肃杀之气。
江斐刚从乡下回京,被同龄人围在一起嘲笑他是个土包子,不配与他们同起同坐。
司又青见不得恃强凌弱,她三两下解决了这些小孩,又扶起小小的江斐。江斐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干,就这么眼胧胧地看着司又青的眼睛。
司又青温柔地拉着他,指着盆里精心培养的牡丹问他:“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江斐点点头。
“那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江斐顺着司又青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朵野花,许是太过娇艳,让宫人起了怜悯之心,才让毫无杂草的御花园中独留它一朵。
江斐点点头。他大概猜到司又青要说什么了,但他就是想听。
果然,司又青对他说:“同生在御花园,野花和盆栽里的花都好看。你是能参加宫宴的小孩,你不比他们差。”
江斐用力地点点头,装出一副“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价值”的样子,骗来司又青一个摸头。
想起那段往事,江斐哑然失笑。他自认性子顽劣,打小他就清楚自己皮囊颇好,深得长辈喜爱。借这副好皮囊,他数不清混过多少祸事。
江斐从不认为无错就能避开小孩无由的嫌恶,若是司又青晚来一步,她大概就能看见他们滑倒的丑相。
司又青长在宫里,又进了被祖父庇护的军营,总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譬如现在,她以为自己名声恶劣,就能平复皇上的猜忌。但皇上依旧毫不手软地给她塞了一个婚事。
大燕的女子一旦成婚,就什么事都不好办。何况司又青身为将军,若是一着不慎怀了胎,下场只有失权,再无入局之力。
想到这里,江斐松了口气,还好有他在。
他乐意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护住司又青仅存的一点天真。
翌日是万寿节,天子诞辰,举国同庆。为了恭祝皇帝万寿无疆,安昭镇搬出巡航的战船,邀请民众上船同乐。
这船名为玄龙,是燕太祖开国时工部所造,船体长四十丈,宽十八丈,船头雕刻着一个巨大的龙头,怒目圆瞪,直指东北海域。船的桅杆高高,上面的帆布被风东拉西扯,在岸上看去,似是要一口把太阳吞掉。
本来这船从不向百姓开放,但今年不知是县令慈悲,还是那赵将军放权,本是用来巡航的船,竟也能让百姓登上。
所以今日宵禁一开,百姓们便向着玄龙蜂拥而至,一时间摩肩擦踵,人群熙攘。
司又青挤在人群里却如鱼得水,好奇地张望着道路两旁的摊贩。人一多起来,脑子活络的生意人就知道,支个小摊能让人大赚一笔。不过安昭镇毕竟不大,又地处边境,小摊上大多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但司又青却瞧得起劲,她不时在摊位前停下,不一会儿,许凡雁的手上就多了不少小东西。而司又青的手上,是更多的小东西。
许凡雁眼见自己快被挂成宫里的长寿灯,叹了口气:“大小姐欸,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你买来做什么?”
司又青还在兴致勃勃地挑新的木簪:“阿雁你来看看,这个簪子怎么样?”
许凡雁瞄了一眼木簪,木簪朴实无华还有些粗糙,与皇室特供的质量有云泥之别。她低下声劝司又青:“买回去你戴不了,也是浪费,买些小玩意儿摆着看就行,好吗?”
司又青心满意足地放下簪子,又去挑了些风铃。
许凡雁见司又青没有一点无奈的样子,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被她摆了一道。司又青是不是根本就不想买木簪?
司又青手上实在拿不下,只能把风铃挂在腰间,风铃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风铃本不该这样用,司又青这么一走,倒是觉得新奇。带着风铃晃了几步,直听得许凡雁捂上耳朵才作罢。
“哇!好大的龙!”
孩童的稚语在耳边响起,江斐抬头看去,玄色的龙头迎着阳光,似乎在昭示大燕的威严。
他和江小白一起登上船,船上人多,江斐感觉自己抬起手就能塞进另一个人的嘴里。人多,声音也嘈杂起来。
江斐喜欢这种地方,因为可以听见很多情报。
“阿母,我何时也能像阿兄一样拿着刀枪打海盗啊?”
“快了,阿母再带你来看三次玄龙,你就可以去打海盗了。”
童言稚语天真又有趣,江斐笑了笑,慢慢踱步到龙头处。
阳光刺眼,江斐抬起手遮挡,却见龙头处似乎有块阴影。江小白仰着脸,一直在“哇”“哇”的赞叹着。
江斐实在忍不了,扭过头问他:“看个海有什么好哇的?”
“这日头越来越盛了,刺眼刺的。”
江斐:“……”
他就不该奢望能从江小白嘴里听到什么感慨。
江斐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小白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身板单薄,神色闪躲,身上还有伤。
谁料这三年他随着江斐吃香的喝辣的,个子窜得老高,又力大无穷,看起来倒成了个大块头,江斐几乎要忘记他以前的模样了。
“走吧。”
江小白没想到东家来这么早,却刚至午时就要走。他赶紧跟上,却被汹涌的人流截住,一时不察,江斐像是一杯水流进了大海,再找不到踪迹。
江小白撇撇嘴,东家跑路又不带我。
“救命啊!有人掉海里啦!”
一声尖叫在人们耳边炸开,安昭镇多是热心肠,众人纷纷传话,一时间甲板上都是“落水了”的惊呼声。
江斐喜欢意料之外的事,听见声音来不及细想,连忙挤到船边了解情况。听了一嘴后才知道,有个小孩淘气要攀龙头,失足掉进海里。
原本这也没什么,海边长大的孩子也会水,只是如今正是涨潮期,小孩体力不支,看起来逐渐要被海水吞没。
听完后,江斐目光看向船边的缆绳,赶紧缆绳一点一点往下放。玄龙虽高,好在缆绳足足有一人粗,也足够长。缆绳放到海面,那在水中的孩子见了,便逆着潮水向缆绳游去。
眼见孩子就要抓住缆绳,这潮水似乎故意与她作对,又往北涌了一波,将孩子带离了玄龙。孩子刚刚游向缆绳就已经耗尽了力气,这下彻底乏力,在海面上飘摇。
“能让她就这样漂着吗?”
“不行啊!这潮水还指不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江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找个不用下水的解决办法。在他苦想之际,突然传来另一声落水的声音。
他赶忙探头看去,只见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从船上向海中纵身一跃,像条灵活的鱼,顺着潮水缓缓接近那小孩。
小孩是个懂事的,漂在水面不挣扎也不动弹,任由那青色身影来拉。青色身影水性极佳,几个翻滚就到了小孩跟前。
她手穿过小孩胸前,将小孩抱在怀里,而后单手凫水,速度不算太快,却很稳定地逆着潮水前进。没多久,这道青色身影就带着孩子到了岸边。
江斐在船上看得心急如焚,见两人快到岸边就急匆匆下了船,走到岸边迎接。
亲手将湿漉漉的孩子接过,江斐深吸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向身着青衣的司又青。
即使早有准备,他的心却依旧似司又青腰间的风铃,被风一吹,在胸腔里跳得乱七八糟。
“好巧啊,江公子。”
司又青心里戒备,却还是秉承礼貌,同江斐打了个招呼。江斐被司又青的声音唤回神智,回了声好。
被救的小孩在家长的带领下同江斐和司又青道谢,司又青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以后不可以再做危险的事了哦。”
小孩乖乖地点点头,豆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看着就是个机灵鬼。
江斐看着浑身湿透的司又青,虽说司又青自幼习武,但十月的天依旧冷。他脱下外袍递给她:“萧姑娘要回客栈换身衣服吗?”
司又青谢过后披上江斐的外袍,转身向客栈走去。
江斐今日好巧不巧穿的白色外袍,此刻穿在司又青身上,和内里的青衫很搭。
江斐强压下嘴角的笑容,脚步不听使唤,跟上了她的步伐。司又青见他在身旁,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主动道:“刚刚是你在船上放的缆绳?”
“是,可惜潮还是太大,好在有萧姑娘在,那小姑娘也是好运。”
司又青听着江斐的恭维,只笑着点点头。她看着挂在腰间进水的风铃,叹了口气:“只可惜这风铃了,不知道干了还能不能用。”
江斐也随着司又青的言语看向风铃。风铃沾了水,声音闷得不像样。他顿时心下有了打算。他问:“听闻戌时有烟火大会,萧姑娘可要一同行街?”
司又青笑着应下,一进房间,她的神色却骤然冷淡下来。
刚刚救人时,她看那玄龙似乎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