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宜出行。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坐落着一家不起眼的茶肆。茶肆名为“半日闲”,看似文雅,但大燕众多茶肆都喜欢附庸风雅,这“半日闲”倒也成了个烂大街的名。
一个年轻公子带着随从轻轻推门入内。
公子看起来不过弱冠,一身青蓝色长袍,粗看不打眼,细看却得见布料丝滑,不是普通人家。再看眉眼——那长得叫一个玉树临风,双眉如刃眼如星,面色如春光温润。
再配上他周身温润如玉的气度,第一眼虽觉得恬淡,不比他身边五大三粗的随从扎眼,但视线却总是不自觉留连在他身上。
茶肆不小,修了两层楼。一楼用来招待常客,二楼用来招待贵客。
掌柜的原本还在服侍一楼的客人,见公子到来,他眼睛立马亮了亮,换上比刚才更谄媚的笑容,熟稔地躬身:“公子,您来啦……”
说着就要把他引上二楼。
公子伸手打住掌柜的动作,自顾自地在一楼寻了个位置坐下:“一楼风景不错。”
掌柜的不知道他又想搞什么名堂,只好点头称是,就回后厨准备茶点去了。
正坐着,踏踏马蹄声传来,惹起一片烟尘。公子循声看去,只见到一抹红衣的背影,红衣附着阳光,张扬又耀眼。
一楼的雅客也被这马蹄声吸引,刚刚还热火朝天谈论大燕下一个皇帝人选的声音顿了一下,有人小声嘀咕:“好似是定远公主!”
“是了,定远公主平时爱穿红衣,还当街纵马,就是她。”
官府有规定,闹市不能纵马,但任务在身的将领例外。而在东南沿海的安昭小镇上,近日唯一可能出现的将领,只有定远公主。
一个老人家摇摇头:“要我说,这定远公主还是太过年轻气盛,才搞出这么多事来,皇上就该挫一挫她的锐气。”
“我觉得不然,定远公主有盛气凌人的本钱,”一个中年男子反驳他的话,“如若你也带一队娘子军荡平西南十三国,你再狂妄我也认了。”
老人家似乎从心底对定远公主不满,他皱起眉头:“那她暴戾非常,骄奢淫逸也合理吗?这不仅仅是狂妄了吧?”
刚刚还面色平和的公子下意识脱口而出:“您如何得知,她骄奢淫逸,暴戾非常?”
老人家见他长得好,话语收敛了不少。他轻咳一声:“传闻定远公主屠杀九罗城十万人,因此得了杀神的名号,还不够暴戾吗?”
公子蓦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晚生受教了。”
他朝老人家拱手行礼,茶点也没喝,就带着随从出了门。
夕阳西下,两人起身,向着安昭镇唯一的客栈——悦来客栈慢悠悠地走去。
随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发问:“东家明明在安昭有房,为何要去住客栈?”
公子笑得云淡风轻:“有贵客来此,我身为安昭首富,理应接待。”
随从忍不住腹诽:东家哪只是安昭首富,明明是南方首富。
公子名唤江斐,自打抓周抓了个算盘,就好似被金钱下了什么蛊,打小就喜欢跟在账房先生屁股后面跑。
要说生在商贾之家也就罢了,这江斐偏偏生在御史大夫家中,是御史大夫家最小的孩子。
御史大夫为人板正,是个传统的儒学士,满脑子都是士农工商的顽固想法,见不得铜臭味。可这江斐似乎是生来讨债的,君子六艺无一不通,偏偏读不进圣贤书。
等江斐年满十五,翅膀硬了,他扑棱着刚长好羽毛的翅膀就往外飞,一飞就是四年。
这四年里,江斐靠着从京城听来的新鲜玩意赚了第一桶金,而后利滚利滚利滚利。如今,江斐已是南方一带的财神爷,不少人都想蹭他一口汤。
为了方便生意,江斐又顺带建了个情报组织。不料这组织越建越好,如今已是大燕第一情报组织。
此次来安昭,正是因为他从情报得知定远公主要来此地查案。江斐想起刚刚那抹红衣,嘴角不自觉上扬。
黄历上的“宜出行”倒也没说错。
“你的贵客不就是殿下嘛……”
“江小白,贵客不是你能随口说的。”
随从叫江小白,是江斐在人牙子手里救出来的孩子。孩子自称小白,冠上江斐的姓之后,江斐倒觉得这名字莫名带了些酒意。
江小白闻言立刻收声,坚决不给东家添堵。
悦来客栈坐落在安昭镇最东边,临着海。
江斐掀开门帘走进去。客栈不大,老板既是账房也是招待,进门时,他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算盘,一见江斐,顿时眼前一亮。
江斐生得好,养得也好。一张小脸润白如玉,双目温润,配上周身的穿着,看起来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小少爷笑起来,双颊的酒窝窝出一个甜甜的弧度:“掌柜的,还有房吗?要两间上房。”
老板听见声音才回过神:“有,上房就剩三间了。”
江斐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凌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切断了他和掌柜的对话。
“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江斐听见她的声音,眼睛没忍住亮了亮。他转过头,就见一名身着青衫的女子利索地向他们走来。
女子个子高挑,双眼如星,眉宇间透出些许英气,明明是好看的桃花眼,眼里却尽是沉静。离得近了,江斐隐隐从她身上嗅出血腥气。再一晃,那血腥气又消失了,似乎只是江斐的幻觉。
江斐面上还算平稳,心里却已如海浪一般翻滚。
老板率先反应过来,他对女子拱了拱手,赔笑道:“抱歉啊客官,这位公子先订了两间上房。我们这只剩下一间上房了。”
女子扭过头,一眼就看出江斐才是话事人。她问江斐:“我们两位女子,在外奔波不便,可否让我们一间上房?作为谢礼,二位的房费我一并付了。”
江斐展露出他最好看的笑容:“不必,姑娘想要拿去便可,无需谢礼。大燕还没有让姑娘请客的理。”
女子也不扭捏,谢过江斐后就同掌柜的付了钱,而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江斐深吸一口气,才缓步上前:“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抬头看去,发现是江斐。对于刚刚让利给她的人,她莞尔一笑:“尊不敢当,萧青。”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江斐几不可察地愣了一下,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却见另一名女子风风火火地进了客栈,见到萧青便直直迎上来。
在她开口前,萧青就问她:“好了?”
“办好了。”
两人语焉不明地离开了一楼,留下江斐和江小白。
见萧青离开,江斐马上收敛起笑容。
江小白虽说年方十五,但跟着江斐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半个老江湖。他用手臂顶了顶江斐,揶揄他:“东家的贵客似乎不太喜欢东家呢,她好生冷淡。”
“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吗?”江斐面色冷淡地命令江小白,“你去中房睡吧。”
“喂——”江小白发出不满的呐喊,“东家,我可没入那位的青眼。”
江斐并不理他,自顾自地上了楼。
东家发言,江小白不可置喙,只得乖乖拿着行囊回了房间。
入夜,风从陆地向海里吹去,将靠海房间的窗吹得一晃一晃。
江斐轻轻将客房的门掩上,明明是第一次来悦来客栈,却熟悉得像来过千百次。
黑夜遮掩了他的视线,他轻车熟路地下楼,转弯,径直走到庭院中的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旁,蹲下身敲了敲。
清脆的声音响起,彰显地砖下的空洞,江斐毫不意外地站起身,看向客栈后门的方向。
客栈后门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斐放轻脚步看去,老板正吭哧吭哧地搬运着一名被绑起来的女子,看衣着,正是傍晚时分与他住同一客栈的萧青。
老板许是觉得夜已深,周围无人,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小姑娘看着瘦巴巴的,怎么这么重?”
这话一出,江斐明显看见萧青的嘴角差点没绷住,他想了想,捡起一颗石子朝老板打去。老板果然被这石子转移了注意力,将萧青搬到后门的密道旁的车上就再没回头看。
最近安昭镇一直有年轻女子失踪,线索直指客栈老板,刚好司又青——现化名为萧青在追查军饷被盗一案时,正好查到这客栈老板。司又青和许凡雁决定将计就计,以身入局引诱老板下手,她们好一窝端。
江斐早已从情报中得知司又青的打算,但他不太放心。心焦至半夜,他还是出了门。
密道门大开,浸润着海的腥气,通往不知名的地方。司又青紧闭双眼,却沉心静气,真像个被老板迷倒的人。
老板推着车飞快地往前跑,似乎再等等就会遭到什么不好的事。
密道不大,狗大了都要弯着身子进来。江斐担心打草惊蛇,在密道外等了又等,听见老板的脚步声远得快听不见了,他才小心地踏进密道。
刚一踏进密道,密道的大门就缓缓合上。江斐还没反应过来,几发羽箭便直直向他射来。
密道昏暗无光,江斐看不见东西,只能凭借自己卓绝的轻功和本能动作。弯腰,闪避,再向着老板的脚步声的方向前进。
好在羽箭数量不多,没一会儿,攻击江斐的羽箭全部被他躲过。江斐喘着粗气,蹲下来数羽箭的数量。
数完,他暗自惊奇:“足足八十一根,修这密道的人奔着杀人灭口去的啊。”
还没等江斐喘过气,一道耳熟的声音在江斐耳边响起。
“喂——”
江斐抬起头,那个本该到达密道终点的客栈老板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神色狠戾地俯视他。
他说:“你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