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去半个多月,这段时日,黄溪每日清晨带着李峫到码头旁卖黑凉粉。此外,她每隔数日取来之前晾晒得差不多的柿果,指尖轻捏柿果,从外圈向果芯轻轻压扁,便呈现出柿饼的雏形。
白天,李峫抽空在沙地上教李越学字,《千字文》教毕,便开始教《三字经》和《百家姓》。后者本该在七岁时按照大嘉朝惯例启蒙,然而三年前,还未等李父邀塾师到家中为其开蒙,李家便正式破产。
晚上,黄溪便为后者讲些贤臣、忠臣、谏臣的睡前故事,希望在耳濡目染中助其塑造正确的三观,避免走上日后那条不归路。
她大部分时候像只不停转动的陀螺,但偶尔也有悠闲自在的时候,譬如现在。
吃过暮食后,她闲躺在前院那把老藤椅上。此时天色不如日间明媚,但也还亮着,偶见几只鸟儿扑棱扑棱扇着翅膀归巢。
老屋墙根、菜畦田埂、篱笆荫下,处处是蟋蟀和纺织娘。它们与人居于咫尺间,也丝毫不胆怯,低吟高唱,此起彼伏。
黄溪轻摇手中蒲扇,面感凉意轻拂,耳听秋虫吟唱,只觉静好。
妙哉,妙哉。
然而风平浪静处,岁月静好时,往往最易生出风波。屋外头忽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躁动。
她放下蒲扇,起身推门,只见屋外三五村民,有高有矮,正簇拥着一个背着孩子的村汉向前走。一眼望到几张熟面孔,先前一同乘过驴车的赵婶子正扶着村汉背上的小子,那小子正是黄大壮!
平日壮如牛犊的黄大壮此时已近昏迷,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浅急,如一尾被甩到岸上的鱼。四肢麻木似硬铁,无力地垂下来。
黄溪上下扫了一眼,注意到他的右小腿上,衣物被卷起,有一处肿胀发红,汗液涔涔。
她忙追出去问:“这是怎么了?”
立即有人回她:“这娃贪玩得很!跑大崖山上去啦!被毒蜘蛛咬啦!”又有人接嘴唏嘘:“诶!真是不怕死咧!”
话音刚落,这人立马察觉自己言辞不当,忙连拍几下嘴巴表示歉意:“呸呸呸,我瞎说的,赵婶子你别往心里去哈。”
他瞥了一眼赵婶子,对方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根本没在听人讲话。扶着儿子,她心乱如麻:大壮怎么就跑上山去呢?明明跟他说过多少次山上危险,这孩子怎么就不听?!
一想到自家表舅几年前遭毒虫咬了一口,床上躺两天没熬过就去了,她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不怕的不怕的,村里荀老头医术厉害着,能救好的能救好的,她心里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不断重复着这句。
几步路走到了荀老头的屋门外,“咚咚咚”敲了三四次却无人开门。
有人记起来了,高喊:“荀老头前几日不是去州府探看他女儿女婿了么!”此言一出,像巨石投入静水之中,砸起惊雷层层。赵婶子小腿一软,险些要昏过去。
州府路远,荀老头每次看望女儿都会待上一段时日,如今刚去几天,意味着他起码半个月内不在村里。
去镇上,行不通,镇上无论医馆还是药铺都是日落打烊;去县里,也行不通,县里医馆和药铺倒是通宵经营。只是从黄家村到桐县,哪怕是乘驴车,都得近三四个时辰,赶到时估计人已经比黄花菜还凉。
黄溪看着眼前众人,扶额的、皱眉的、唏嘘的、急切的,已乱成一锅粥。她扶住赵婶子,试探着出声:“我会一些简单的医术,如果信我,可以让我试试吗?”
后者哪会不答应,连连点头,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方是县里大户人家出来的,说不定见识广,真能救回大壮这条命呢?
黄溪指挥着几个村汉合力推开了荀老头家的柴门,又道:“先平躺。”
闻言,背着黄大壮的那个村汉立马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平放到屋内地板上。
黄溪凑近观察黄大壮小腿上的伤口,两道如针尖似的血孔,看起来与蚊叮颇为相似。她又掀开他肚子上的麻布衣衫,见腹部肌肉板硬如石鼓,按压下去却不见肌肉有凹陷。
见此,她心中已有定数。
先将黄大壮的患肢抬高,垫于竹枕上以减少回流。再取来干净布巾,用冷井水打湿后敷在伤口周围,冷敷能减轻疼痛,亦能减缓血液中毒素的扩散。
接着是制作汤药,镇痉解毒,黄溪起身走到窗边药橱前,橱格口嵌有木牌,牌上以墨写着药材名。虽非简体字,但也能从相似程度连蒙带猜出来。
她拉开木格,依次取出姜南星几钱、生姜数片。砂锅中加水文火煎一刻钟,稍稍放凉后灌入黄大壮口中。
见对方饮药后脸色好转,膝盖下方的冷汗不再冒出,此时再按腹部肌肉也能正常凹下去,黄溪方略微松一口气。
她转过身,对着一直紧跟在她身旁的赵婶子交代:“先留心观察一时辰,如果不恶化就无大碍了。”接着嘱咐道:“这期间保持卧床,禁食固体和油腻。”
听到这番话,赵婶子心里高悬着的石头才终于平稳落地,腿也没那么软了,连连感谢后她才收拾出心情询问上山的来龙去脉。
平日总跟黄大壮混在一起玩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黄阿山,小麦肤色,双目黑亮,很是听从黄大壮的话;另一个叫黄石子,三人之中身量最矮,瘦瘦怯怯,皮肤怎么晒也不黑。
大部分时候都是前者抢着说,后者弱弱地补上一两句,在二者的讲述中,黄溪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日黄大壮吃过拔丝芋头后,只觉此乃人间至美,对其念念不忘。他带着两人来到李家,从李越口中得知她不再做拔丝芋头,因而苦闷。又听对方提议只要他们能找来芋头,他就请求她再做一次。
黄大壮因此决定上山采芋,黄阿山向来唯他是瞻,也随着上山。黄石子瘦弱,胆子也小,就没跟着去。
行至山腰,黄大壮被毒蜘蛛咬伤,黄阿山慌忙搀扶着他打算下山,不料在地形绕乱的大崖山里迷了路,兜兜转转才等到大人们上山寻回。
天色已晚,两个村汉干脆把荀老头家的柴门卸下来当作担架,一前一后把黄大壮抬回去。剩下村民见这事儿到这差不多了,就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月亮既出,月光遍洒村落。
“石子,”黄溪轻声叫住走在最后的黄石子,朝他扬扬手,浅笑以示友好:“过来一下好吗,姐姐想问你几个问题。”
*
亥时,通铺上,黄溪讲睡前故事的声音照常响起。
“从前有个宰相叫阿甫,此人见谁都面带三分笑,嘴甜得像抹了蜜。某次,皇帝多看了兵部侍郎阿卢一眼,随口夸奖几句。①
“阿甫先去祝贺阿卢,言皇帝要重用他,打算任其为华州刺史。不料转头又立马上奏称阿卢身体欠佳,华州刺史事务繁忙,恐其劳累过度,不如改授太子詹事,清闲养身。皇帝一看,还觉得阿甫体贴臣子。
“为阻塞言路、巩固权势,阿甫设下郡县初审、尚书省复试、御史台监考三道关卡,硬是将包括阿杜、阿元等知名才子在内的所有考生都黜落。事毕还上奏恭贺称野无遗贤,哄得皇帝龙颜大悦。
“渐渐地,大家都发现:阿甫说得比做的好听,凡是有可能影响他相位的人,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
“阿甫这人口蜜腹剑,靠着这张蜜嘴稳做宰相二十年。皇帝被他哄得团团转,百官被他吓得不敢吭声,国家的根基被一滴滴蜜糖蛀空,直至最后爆发大乱由盛转衰。”
听罢,李越出声:“嫂嫂往日不都讲些忠臣良将的故事么,怎么今夜讲了个……”他顿了顿,用了“佞臣”一词,“怎么讲了个佞臣的故事?”
黄溪直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出声,声音淡淡不似往常:“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黄大壮明明被多番叮嘱不要上山,平日尚且听从,偏偏今日反常,执意上山,原因有几。
一是黄家明年嫁女,一家人今年简衣缩食,打算给女儿多备点儿嫁妆。黄大壮想吃拔丝芋头,自家地里没种,赵婶子也不会额外花钱给他买芋头。
二是今日李越先以“若能找来芋头,便请求嫂嫂再做一次拔丝芋头”诱之,再告知其自家兄嫂上次安然无恙从大崖山上挖到芋头,最后先夸其“勇猛无双”,再激其“你不会是不敢吧?”
如此一套顺滑连体拳打下来,黄大壮早已昏头转向,把自家爹娘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自信满满一心想着上山挖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出“勇莽上山反遭蛛咬”的闹戏。
若非她见黄石子讲话时略有吞吐,目光落在她身上也不敢多作停留,让她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叫住对方细细询问一番,这才弄清李越说的每一句话,嘴上说得看似无害,实则要把对方引至险境,此番行径与阿甫有何不同?
黄溪心有余悸,若非她真的略懂医术,黄大壮指不定今晚就没了。她看不惯这小孩儿整日游手好闲,还惯爱欺负弱小,但这些还罪不至死。若是父母好好管教,加上本人知错能改,还是可以向好发展的。
更何况,她根本做不到看着昨日还活蹦乱跳活生生的一个人今日就失救致死,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黄溪看着李越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肯和自己对视,脸上尽是苍白的平静。她心中默叹,面色稍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道:“黄大壮之前欺负你,抢咱家的柴。等他病好了,我让他上门跟你正式致歉好不好?”
她心中默念: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心存害人的念头了好不好?
“好……”李越出声回应,让黄大壮登门认错当然好了,至于其他的他什么也没答应。
黄溪讲睡前故事时的声音悠缓低徊,徐徐不急,如一泓春水漫过耳畔。每听一句,李峫的眼皮便沉重一分,最后直接两眼一合,赴梦周公,等前者讲完,自会叫醒他。
然而,今晚叫醒他的不是黄溪,而是屋外阵阵如暴雨砸地的敲门声,又急又猛。赵婶子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哆嗦:“溪妹,这么晚打扰了!但是大壮……大壮他又晕过去了!”
被毒蜘蛛咬了不要自行解决,有问题去医院。
①阿甫:李林甫,阿卢:卢绚,阿杜:杜甫,阿元:元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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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