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落晖普照。黄家村内,炊烟阵阵。
“反了天了!这臭小子今天竟敢反抗!”
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紧紧按压着中间的孩子,这个被押住的男孩身着补缀的粗布短打,头发散乱。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黄大壮,透着一股狠意。
黄大壮人如其名,又高又壮,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截。见李越这样盯着自己,他啐了一口,拍了拍对方的脸,骂得愈发起劲。
“扫把星!克母克父的煞星!不就拿你一点柴吗,还不肯给?”他边骂边点头,这可不是他胡诌,而是李越兄嫂亲口骂他的。
——李越出生时,李母难产而亡,此谓克母。
——李越三年前劝说父亲上县衙报官,反害得李父挨了三十板子,最终病逝,此谓克父。
再说今日,黄大壮和两个同伴疯玩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记起今早黄母嘱咐的捡柴任务。
天色已晚,来不及再去捡柴,三人索性来到李家,把“捡柴”变成“抢柴”。类似的事他们之前做过,李越哪次不是乖乖奉上,不敢多言。
只是今日对方不仅拒绝交柴,还冷不防抓起一旁的柴段,向三人砸去。
李家破落,李越这三年逢年过节都吃不上几口肉,身体严重营养不良。明明已经十岁了,看着却跟七八岁的孩子一般高。
他砸出去的柴段被黄大壮举手截下,另两个人趁机一左一右押住他。
黄大壮扬起手中柴段,正欲朝李越劈下去。忽闻一道女声喝止,举在半空中的手也被这女子拉住。
“你们这是在欺负他吗?”年轻女子似在认真求问。
黄大壮望去,来人正是李越的嫂子——黄溪。黄溪身后还跟着她的丈夫,李越的哥哥——李峫,此人背着竹篓,臂中还抱着几条长长的竹子,竹子尾端拖在地上,随着人的行走而在地上曳出道道痕迹。
黄大壮表情僵在脸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虽说黄溪和李峫是不喜李越的,三年来,夫妻俩常骂其“扫把星”、“累赘”、“废物”,衣食住行是要苛待的,做饭、洗衣、捡柴、挑水是样样不落的。
可万一他俩对李越是只许自己欺负,外人欺负不得呢?因此顾虑,黄大壮只挑夫妻俩不在家的时候来作妖,不成想这次恰巧碰个正着。
“我来教你什么叫真正的欺负吧。”黄溪挑眉,把对方纠结的神色尽收眼底,转身几步走到李峫身旁,伸手从他背着的竹篓里掏出一把斧头。
她提着斧头走向李越,一步一步越走越近,站定后举起斧头猛地欲劈下去。
李越左右挣脱不得,阻扰的、呼叫的或求饶的话堵在喉咙,横竖发不出声。他闭上眼,偏过头,身体细微难察在抖。
斧头劈风发出“咻——”的一声,料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发生,反而押着他的两人松开了手。李越睁开眼来,只见黄溪劈的方向从自己半途中换成了黄大壮。
黄溪看着黄大壮三人被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十几米去。
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柴段在斧头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自认老二。
她收起斧头,向李峫走去。后者先放下臂中的长竹,再把竹篓卸下,真诚求问道:“你不怕他们向父母告状吗?”
“怕甚?我不过是吓吓他们罢了,斧刃对着的可是我,没想真伤到他们。”黄溪一边解释一边把竹篓里的东西掏出来——山芋和竹笋,都是他俩在山上东挖西摸一下午寻到的山货。
“况且他们身上没有伤痕,想告状也得有证据吧。”她摊手补充道,把这些山货都拎到灶屋里头。
李峫则把空出来的竹篓和那几根长竹拖进杂屋,今日太晚了,这些留着明日再作处理。
前院内,李越蹲在沙地上,一根一根地把被黄大壮三人踢翻的细柴堆好。他低着头,双目闪过一丝阴鸷和狠戾,旁人若瞧见他这幅模样,定然会觉得他不像个孩子。
这么想倒也没错——遥想他当年早登金榜,探花出身,一步步爬到朝堂高处。若非有人背叛,他早该宫宴造反成功了,哪曾想最后竟落得个当众凌迟处死的下场。
他生平谋财贪利,杀人如麻,做尽恶事。
本以为自己死后会在阴曹地府接受阎罗王的审判,或者因作恶过甚,免了审判这一环节,直接被遣去无间地狱受罚,不得超生。
不料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
黄大壮今日欺他辱他,他日定当报此仇。至于那所谓的兄长和嫂嫂,李越捡柴的动作一顿,慢慢摩挲起手上的细柴。
李家本是远近闻名的富户,李父李母原本只生育了李峫一个独子。奈何此人是个浑的,荒殆于学,还玩物丧志。夫妻俩管教不成,恐祖辈心血毁于其手。
李峫十二岁那年,李母难产而亡,婴儿命大活了下来。李父给这个孩子取名李越,意为超越。
李父的担忧在几年后成真了。先有府中婢女妄想攀高枝,趁着李峫醉酒爬了床。李家家规其一“专于一人”,因此哪怕手段并不光彩,李峫既与此女有染,只得娶她为妻。此婢女正是黄溪。
后有李峫迷上博戏,呼卢喝雉间,短短几年便输光家中的田宅、店肆和金银。李父拖着病躯在小儿子的提议下前往县衙递状。他教子无方、李峫品质顽劣在先,但若非赌坊特意设局,李家财产也不至于被侵吞殆尽。
不料,那知县早与赌坊串通一气,合作谋利,利润往往对半分,哪肯真正办事?见有人递状,装模作样捣鼓一通便以“诬告”结案。
可怜李父本就郁结于心,身体憔悴,又挨了“诬告”的三十大板,捱了两日便撒手人寰。
李家无旁系,黄溪带着兄弟俩投奔自家长兄无果后,只得回到村里老屋居住。一住就是三年,李峫把父母的死都算在这个弟弟身上,对其动辄打骂。黄溪对其也是不闻不问,冷脸相加。
——一个天资愚钝、不学无术还害得李家破落的赌徒。
——一个不安分,仗着自己三分姿色便爬到床上去的贱婢。
原来的所谓兄长和嫂嫂当然该死,只是——
李越摩挲的动作停了下来,重生以来的这三日,他不难察觉李峫和黄溪的变化,他们难道和自己一样也重活一世了吗?
他抬手将最后一根细柴放在柴堆顶,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起身向屋里走去。
既然上天垂怜,得幸重活一世,他定然不会辜负天赐良机。他目标明确:再入仕途,再次谋逆。
*
灶屋内,黄溪环顾一周,把待会要用到的食材都拣出来。
在大嘉朝,番薯、土豆、辣椒等作物已经传入并得到广泛种植。醋、油、糖及香料虽不便宜,平民百姓咬咬牙,也能消费一二。唯有盐铁专卖,官营或特许经营,百姓往往只消费得起粗盐、毛铁。
锅置中火,锅底抹点油,待油冒起细泡滋啦作响时,倾入笋丝。翻炒三五下,笋丝尾变得微微黄。再用铲将笋丝聚拢起来,锅边淋水,盖上锅盖改火细焖。
锅里传出“咕噜咕噜”声,片刻后揭盖,撒半把葱花,翻匀收汁即成。
接着是下一道菜。黄溪把洗净的芋头带皮冷水下锅,大火煮至竹筷能穿透芋身。捞出过冷水后,削皮切块再炸。
油温五成热时下芋块,慢火养炸后捞出。待油温升至七成热时,倒回促炸使芋块外表转为金黄。这样先煮后炸,既可省油,又能避免芋心发苦。
锅离火,滗去油,先用价廉的饴糖润锅,再加黑砂糖和清水,搅至砂糖全部融化,泡沫发紧时倾入炸芋块,离火颠锅数下,使糖液均匀包裹芋块。
古代版拔丝芋头便大功告成了。
屋内,三人围坐而食。黄溪伸筷夹了一撮清炒笋丝,入口“咔嚓”一声脆响,笋汁在口腔中迸开,鲜中带甜。
她在细焖笋丝时,特意把半干半湿的竹叶盖于炭上,白烟升起,竹叶的清香透过留出来的锅缝附在笋丝上,口感便变得更加丰富。
再夹一块芋块,糖丝如金黄细线牵拉。入口先是外表糖壳的甜蜜,咀嚼几口就是芋肉的粉实细腻,外脆内沙,甜而不腻。
甜而不腻,可谓对甜食的最高评价。
李峫吃了几口,面露惊艳之色,也不说话,只是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黄溪眉眼上扬,带着几分得意的神采,看起来对前者这番表现颇为受用。
李越把两人的举动收入眼底,默默夹着一筷接一筷。饶是他前世位及权臣后吃过不少佳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也不觉得面前这两道菜逊色。
山笋在梧州一带往往漫山皆有,价格不算贵,这样一道没加其他食材的家常菜做出了别样风味。至于另一道能拉出长丝的菜式,他先前闻所未闻。这样独特创新的菜式,大嘉出现过吗?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吃得正欢的两人,心里已有猜测。
*
亥时,月光温柔,透过破洞的窗棂漏进屋内。
黄溪躺在通铺的一边——老屋共有两间卧屋。从前黄家尚未迁到县里时,往往是家中两位老人睡一屋,黄父黄母以及年幼的两兄妹睡在另一屋。
这种通铺长且宽,躺四五个成年人都不成问题。她看向另一边——李峫正躺在通铺最右侧,贴着墙壁,不出声,不作响。
黄溪与他相隔近两米,中间还竖着摆了一个长竹枕。她又朝李峫望了好几眼,还是悠悠开口道:“要不你睡过来点吧。”
“墙壁寒气重,靠着睡久了容易诱发关节炎、风湿、类风湿、痛经……”她细细数着贴墙睡的害处,半晌后反应过来——哦不对,此人没法痛经。
对方闻言,倒也听话,轻轻挪动小半米,离墙壁远了些。
黄溪又道:“你觉得我们回得去吗?”
对方面上顿时生出几分凝重,嘴唇张合,片刻后开口欲言。
黄溪早已预判他接下来的操作,摆摆手,道:“若是想说‘抱歉’之类的话就算了。”
——如果李峫没有写文烂尾,就不会遭读者骂。
——如果自己没有跟着骂,还真情实感写下千字差评,就不会被系统绑定,和李峫穿成书中反派男二的炮灰兄嫂。
——那种蹦跶不了几天就要领盒饭的恶毒炮灰。
——还要努力走剧情,活到最后,把男二李越培养成一代贤臣,才能回去。
李越何许人也?
原著中,李越与男主相识于年少微末,后来却害死了男主的兄长。他官场历十载而失本心,谋私利、害人命,最终一朝造反失败而死于极刑。
李越死后,群民欢呼:“老天开眼!”他注定是个烂在史书中、话本里、戏剧台上的人,遗臭万年,翻不了身。
一环扣一环,少了哪一环都不会造成现在的境遇,可如今偏偏就成了。
李峫话到嘴边,又悉数吞下,少顷后道了一句“晚安”。
淡淡月光下,两人默默躺着,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