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人群里走了半圈,便觉得无趣。
她随手折了片竹叶在指尖绕着,目光懒懒地从那些言笑晏晏聚在一处,品评一枚兰花玉佩的姑娘们身上扫过,缠着竹叶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其中那个穿着鹅黄衣裙的身影,正是那位李侍郎家的千金。
刚才在那场她刚从边关回来,献礼的家宴上,便是她用那娇滴滴的嗓音,拖着长调说。
“林家妹妹这画,……意境是好的,只是这用笔,未免急切了些,少了些闺秀的沉静气。”
当时周围那几声压抑的低笑,如同细针,扎得她心头一揪。
什么意境好,不过是笑她笔力不济的场面话罢了。
她当时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塞进地缝里,可那是在祖母的宴会上,作为主人家的姑娘,怎么也不能落下了话柄,最后只能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听着婶娘为他僵硬的转移话题。
此刻再见,那股郁结在胸口的闷气又翻涌上来,带着几分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忽然觉得这满园春色,衣香鬓影都变得令人窒息,那些客套的言辞像蛛网般缠人。
她倏地停下脚步,将指尖那片刚折下来的翠绿竹叶捻得几乎碎裂,随即猛地侧过头,对紧跟身后的丫鬟低声道。
“这里闷得很,咱们去那边亭子透透气。”
声音里带着一丝硬邦邦的哽咽,也不等丫鬟回应,便径自转身,朝着那僻静的假山亭子走去,步伐比平时快了些许,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些许微尘。
假山后的亭子荫凉而安静,将远处的暄嚣隔开了些许。
林晚倚着冰凉的亭柱,胸口那股郁气仍未平复。
她望着亭外一池春水,水中锦鲤悠然来去,丝毫不觉人间烦扰。
方才李小姐那带着讥诮的眼神,周围人含蓄的窃笑,依旧在脑海里盘旋不去,让她心烦意乱,连带着觉得这满园灼灼的春光,都刺眼得令人讨厌。
她几乎是赌气般地别开脸,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扫过。
这时,在水榭的那边,一个青衫身影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
他与几位拱手打招呼的文人雅士还礼,姿态从容,却并未在任何一处寒暄中过多流连,像一株青竹,温和地立于繁花丛中,却不与争艳。
微微侧首的他,半侧着身,聆听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话时,看不清面目。
但模糊的侧脸线条,在疏落摇曳的海棠花影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流畅,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柔美。
林晚盯着那个身形高大挺拔的背影,心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她定定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人的身影移动,竟似不知所措。
就在她怔忪失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姐?!"
她蓦地惊醒,扭头一看,她的脚已经半只脚踩出凉亭,再近一点就要摔出去了。
"小姐您没事吧?"彩蝶上前几步,伸手扶住林晚,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背。
林晚摇摇头,脸颊有些微烫,垂眸敛去眼底的异样神色,抬手拢了拢散落肩膀上的发。
"我没事,谢谢你。"
“小姐这样客气,奴婢可受不起。”彩蝶抿唇浅笑,一双漂亮的杏眼眯成两弯新月。
“您要是再和奴婢客气,奴婢可要哭鼻子啦!"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林晚闻言,心头便是微软。
她抬手捏捏彩蝶的脸蛋,"你呀~”
两人正说着,便见那人也已经走到了她们身边。
他离得越发近了,林晚甚至能看清他衣料上淡雅的云纹,以及他行走间,袖摆微微晃动时带起的,若有似无的松墨清气。
她的心被这香熏得七上八下地提了起来,指尖悄悄攥住了裙裾,正思忖着是该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还是该鼓起勇气迎上去搭上一两句话。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娇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白公子!请留步!”
林晚循声望去,心头那点刚升腾起的,带着微光的期待,就像被冷水浇熄的火苗,噗地一声,只余下带着湿意的青烟。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让她气闷不已的李侍郎千金,和她那总是形影不离的两位手帕交。
只见李小姐莲步轻移,快步上前,在离那白公子三四步远处恰到好处地停下。
脸上晕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绯红,宛如初绽的桃瓣。
她手中执着一柄泥金芍药团扇,轻轻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欲说还休的秋水明眸。
“白公子安好,”她声音比平日里更加柔婉三分,带着刻意的,甜腻的尾音。
“方才远远瞧见公子,想起上月宫中雅集,公子所作的那幅《寒江独钓图》,笔意空灵,意境高远,家父回去后赞不绝口,小女子亦是心向往之,今日有幸再见,特来请教一二。”
她说话时,眼波盈盈,几乎要黏在白公子身上,那专注而仰慕的神情,与方才评价林晚画作时那带着讥诮的倨傲判若两人。
白公子停下脚步,神色依旧是那般从容,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易亲近的疏离。
“李小姐过誉,拙作不敢当令尊与小姐如此盛赞。”
他的回应客气而简短,并未顺势展开话题。
林晚在亭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着李小姐那故作姿态的娇羞,听着那刻意逢迎的赞美,再想起她之前是如何贬低自己的,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猛地窜上心头。
她方才觉得这白公子如清风明月,卓尔不群,此刻见李小姐这般作态,竟也觉得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连带那身清雅的青衫,都莫名刺眼起来。
她轻轻哼了一声,别开脸,不再看那相谈甚欢的两人,只盯着亭角垂落的一缕苍翠藤萝。
她赌气似的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捻住一片心形的嫩叶。
那叶片冰凉滑腻,像一块上好的软玉。
她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叶缘,沁出些许湿润的草腥气。
细韧的藤蔓被她一圈圈绕在食指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微微发紧。
她松开了些,那藤蔓又弹回去些许,带着叶片轻轻颤动。
接着,她又绕了上去,这次更慢些,看着绿色的细茎依偎着指节,形成一个笨拙的环。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指尖这方寸之间的游戏,周遭那些烦扰的人声,让她气闷的思绪,仿佛都被这简单的动作一点点滤去了。
紧绷的唇角不知不觉松开了,一丝极轻的笑音从喉间逸出。
这细微的动静,却恰好落入了悻悻转身的李小姐眼中。
李小姐脸上的娇羞尚未褪尽,又添了被窥破的难堪。
再见林晚这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明亮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一股被窥破心事的羞愤猛地冲上李小姐的脸颊,烧得她耳根通红。
她定了定神,重整旗鼓,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向亭子,声音恢复了往日那种带着刺的甜腻。
“哟,我当是谁躲在这清静处,原来是林家妹妹。”
她团扇轻摇,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林晚。
“方才白公子经过,妹妹可瞧真切了?那般风姿,那般才华,真真是世间少有。
“说起来,白公子最擅长的便是写意山水,笔力遒劲,意境开阔,连琼山书院的大儒们都赞他青出于蓝呢。”
她话锋一转,直指林晚的痛处,语气带着夸张的惋惜。
“唉,说来也巧,白公子擅画,妹妹你也痴心于此道。只是,这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当真云泥之别。
“听闻妹妹为了上月那幅《春山烟雨图》,可是闭门苦练了足足一月?可惜啊,画虎不成反类犬,终究是少了那份灵性与悟性。
“妹妹若能有白公子万分之一的天赋,想必也不会……,呵呵。”
她掩唇轻笑,那笑声像羽毛搔刮着耳膜,痒而刺痛。
林晚指尖缠绕的藤萝猛地一紧,几乎要被掐断。
“李姐姐这般盛赞白公子,倒叫妹妹想起前日听的闲话。”
她将藤叶在指间慢慢转着,“说白公子丹青不过是兴之所至,笔墨纸砚摆开不到一炷香便要起身,倒是演武场的弓马能缠磨整日。”
她忽然松开手,任由那片蔫了的叶子飘落在石阶上,唇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说来也是,我们这般笨拙之人,连皴法都要练上三个月才得形似。哪像白公子,天生慧根,便是分心旁骛也能叫琼山书院的大儒们青眼有加。”
她说着抬手理了理鬓角,玉簪上的流苏轻轻晃着。
“只是不知,若将习画的辰光都拿去耍红缨枪,那画中气韵,还能剩下几分金石之声?”
李小姐捏着团扇的指节微微发白,林晚却已转过身去,纤指轻轻调整了下鬓边的玉簪,向着斗胜的公鸡,雄赳赳的走了。
园中的笑语声渐渐稀疏,几位小姐的身影也已消失在月洞门外。
方才还萦绕着脂粉香与机锋话的假山亭畔,此刻只余下风吹过藤萝的细响,和池鱼偶尔跃起的水波声。
就在这时,假山石后忽地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磁性的轻笑。
那笑声毫不掩饰,在寂静下来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着笑声落消,两道身影自那嶙峋山石的阴影后不疾不徐地转了出来。
当先一人正是那身着宝蓝色暗纹锦袍的顾小侯爷,他手中折扇轻摇,脸上是藏不住的戏谑笑意,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亭子,最终落在身旁的青衫男子身上。
“白兄,看来今日这诗会,最精彩的篇章,倒不在画案上,而是在这假山之后了。”
他语带双关,尾音微微上扬,满是看好戏的悠闲。
被他称为白兄的男子,一身青衫依旧挺括,面容沉静,正是方才话题中心的白公子。
“晚宴快开始了,走吧。”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石阶上那片被掐出汁液的藤萝叶,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刚才那些关于粗莽勾当和可悲的议论,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