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的树木郁郁葱葱,谷地空气很潮,愈往深处去,大雾就越发浓厚。
仪盘失了方向,纪百草从初踏进谷地就蹙起眉头,她屡次抬头朝某一处望去,浓雾阻隔,无法辨清过往模样,也无法得知里面实情。
视觉被屏蔽,亦使之其他感觉无限放大——灌木丛生,虫蚁的腐尸遍野,双脚踏上去就能感觉到无数松软的水草缠绊上来的黏腻触感。
无声的危机潜伏,焦躁漫上心头,纪百草凤火缠在指尖,不耐道:“干脆一把烧了它,也好过在这儿兜圈子!”
露水凝结在浓绿的叶片上,沈修竹凝神侧耳,闻言出声道,“没有用的,这不是普通的大雾。”
纪百草气闷,敛了凤火,“那该怎么办?数百年没来,这儿像完全变了个样子,过往的记忆也几乎无用了。”
江昭紧抓着怀安的手,他本就不识路,如今置身迷雾之中更是辨不清南北,好在迷路经验丰富,心态平和,说,“如今最要紧的,反倒不是寻路,而是不要走散了。这种大雾,寻路一人亦可寻,但若散了,生死未卜便不可知,不妨耐下性子,识迹拨雾。”
松长风徐步走在纪百草身侧,缓声道,“不错,这迷雾乃是一阵法,我们看似在兜圈子,然繁叶深绿近黑,虽肉眼难辨,但的确有所细微差别。我猜测我们大概已入法阵深处,马上便到阵眼了。”
伙伴的安抚让纪百草心安下来,细细辨认,的确如此。
“……那个,”卜乐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大雾中的寂静,他牵着温微笙的手,内心犹如焚火,声线因极力压着情绪而微微有些颤抖,“仙君,我们能救出蓝厄吗?”
温微笙轻轻拍了拍小孩瘦小的手,声音安和,“会的。坚定深厚的情谊会跨越山海,冷静清醒的理性会打破锁链,相信自己。”
怀安侧眸看了温微笙一眼,珩铛佩环清脆悦耳,回荡谷中谱成一曲乐歌。
沈修竹顿了顿,微微低头,手指轻轻捻着摘来的一片黄绿叶。他抿着唇,脚步放慢,以一种很微妙的速度渐渐远离那长身玉立的青年,羽睫的阴影尽然落在左眸里,沉沉浮浮,思绪似乎在放空。
倏忽一阵长风拂过,墨发被吹乱,温微笙轻揉了揉卜乐毛茸茸的头,道了声,“走吧。”
…………
诡异的雾气从紧闭微眯的眼眸穿刺而过,转瞬沈修竹便骤然发现他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清冷的石阶上,与他一起的还有随行的江昭。
沈修竹捏了捏眉心,压下心底的烦躁,缓声开口,“江昭仙君,你可有头绪?”
江昭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大概是在我们出了雾阵的同时,另一个阵开始转动,将我们分散到了各处。”
“可问题是,你应该是一直拉着怀安仙尊的吧?”沈修竹抬眼,灰白石阶上,他红墨般的挺拔身姿点染着身后肆意生长的竹林,像一幅意境空远的水墨丹青。
江昭错开他的视线,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快要出阵时师尊说想吃糕点,所以我就松开了一瞬,或许也正因为此,落后了师尊一点儿。”
“那就说的通了,”沈修竹思索片刻,有些欲言又止,“你师尊……”
“怎么了,青竹君?”江昭踏上来,与他站在同一石阶上,笑问。
沈修竹看着他,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什么,你很信任他。”
江昭眉眼弯了弯,朝沈修竹伸出手,说,“毕竟他是怀安,是我的师尊。”
沈修竹一怔,随即握住他的手,灿烂一笑,“也是!”
两位仙君立于灰白石板长阶前,竹林簌簌摇曳,他们相视一笑,朝着石阶延伸处飒然走去。
【西南方红叶林】
“看来我们是从一个阵踏进了另一个阵了。”松长风尝试用符息联系其他人,无果。
“啧!长风,这阵可有解法?”纪百草坐在一棵枯树上,红衣烈烈如同凤凰欲飞。
她一跃而下,枯树瞬间绽放生机,绿意盎然,红艳的花瓣随风起舞。松长风却有些担忧地看向纪百草,“这法阵对你的凤凰之力有损伤?”
纪百草毫不掩饰地点点头,仪容大方,“小问题。你知道,少时我体弱多病,凤凰之力在痊愈我的同时又在吞噬我,直到后来到处学医才堪堪缓解了这个毛病,让凤凰之力为我所用。”
“不过呢,”她抚了抚柔顺的长发,粲然一笑,“这个垃圾法阵比你做的那些差远了。”
一阵风卷红叶林,燃起一片火,纪百草一怔,青衫少年笑如日辉,翩翩似玉树,沉着温和的声音氤氲而来,“多谢百草仙君抬爱。不过的确,论阵法和符咒,世间自是无人可比我。”
纪百草哑然失笑,不由调侃他说,“……世人传唱中总道我最为张扬,江昭最为博爱,而你最为谦卑。如今看来,也不可尽信,要我说,你才是那个最为猖狂之人!”
松长风弯了弯唇,不置可否。符咒引,蓝萤光芒在红叶林划出一条路来,蜿蜒朝向东北。
“走吧。”
“当然!我早就厌烦了这些弯弯绕绕了!”
【东北方落白河】
“看来是分开了。”
白茫的雪地里,足下的冰河清晰映着怀安的模样——银丝被他随意用系糕点的白帛束起,一双蓝眸逐渐由雨霁天青后的泊蓝变成暗夜雪落的幽蓝。
这是怀安不太想展露在江昭眼前的一面。
“无名。”话音刚落,一把银蓝剑破开天际而来,剑刃银白,似月光倾洒。
怀安握上无名剑的剑柄,轻声说,“久违了,无名。”
无名剑身颤了两下,似在回应。
怀安眉眼弯了弯,“士别三日,你又该减肥了。无名,太沉了。”
无名暴起,恨不得抽一顿这放逐自己至生锈的无良主人。
“好了好了,”怀安由着无名掸了两下,笑着说,“这次大概需要你陪我很长一段时间了,一起吧。”
剑身背过去,飞了两步,忽而剑柄递在怀安面前,剑鸣悠长呼啸,方圆百里落雪震颤,冰河裂响。
怀安束起的长发在狂风中肆意飞扬,扬眉毅然握住剑柄,挥剑落定时风雪歇,河流破冰而出,缓缓流向远方。
“西南方啊……”无名剑振了振,似在疑惑他为何不前往,怀安垂眸,静了静,道,“不急,我们的目的地不在那儿。”
怀安注视着南方,说,“他会解决的,而我们自有我们的事情要做。”
无名剑不再振动,它是怀安的剑,听从剑主的吩咐便是它的职责。
怀安持剑继续朝着东北方向前行,眨眼雾瘴散开,在离开槐木仙谷的那一刹那,他回眸看了一眼,抿唇飞剑而去。
慕容表哥,那时你安慰我说,我们终会有相聚的一天,与仙族无关、与魔族无关,仅仅只是我们而已。我不信,而你自己也不尽信,但是——我们都无比期待有这一天。
【东南方恶树灵】
“仙君!其他人都不见了……!”卜乐睁眼时看到四周空空,紧抓住温微笙的手,身体微颤发凉。
“没事,”温微笙神色没有任何的波动,周身是巨大的黑红围墙,他边望着面前的暗黑的千年槐木,边温声道,“只不过我们踏进另一个阵,分散了。”
卜乐懵懵懂懂,“那我们要去找他们吗?”
“卜乐,”温微笙蹲下看他,引导着他看向那棵槐树,“要想出去,得解决一下它,还有,你知道蓝厄在哪里吗?”
卜乐顺着温微笙的视线望去,瞳孔一缩,脸色霎时惨白,攥紧拳头尽力吐出自己所知道的,“……这就是那棵邪树。”
他突然想到什么,浑身僵硬,双手紧抓住温微笙的手,溺水般的恐惧和绝望伴随着微弱的希冀愈发明显,冷汗滴落。卜乐几近恳求的泪眼望着温微笙,“仙君,蓝厄、蓝厄……一定就在这里。”
“没错,”他胸膛剧烈呼吸着,一手攥住心口处,“没错!就在这儿,犯错之人、丢弃之人、死去之人尽数都会被关在这里……不会错的!”
“原来是这样……”温微笙长睫微敛,利落从腰间抽出一赤红暗双刀,递了过去,“那从此这便是属于你的。魔尊兄长唯一的孩子,带着信念和武器,去找寻你自己的方向。”
卜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看着温微笙,“仙君,你、你在说什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抓着温微笙的那只手不知何时现出了利爪,它刺入温微笙的手心,淌出血流。
卜乐的紫眸恐慌极了,忙松开手退后几步,声音带着些哭腔,“仙君,我、我不是故意的。”
温微笙神色未曾有任何的变化,他维持原来的动作,深紫近黑的眸子看向卜乐,温声说,“时间不多了,你确定要在此时此刻和我纠结这些问题吗?我已将你带到这里,这剩下的最后一步没人可以替你,接住还是放弃,你可以选。”
卜乐呼吸急促,他紧咬住唇,快速接住双刀,转身在这片巨大的黑红“囚笼”中撕裂呐喊疾奔着。
“……好了,”温微笙起身回眸,一步一步走向那暗黑的千年槐木。腥臭的枯骨血黑弥漫在空中,恶灵啸叫噬咬扑来,青年抬手,一剑斩落,他抬眼仰头望向那被无数枝条捆住沉睡痛苦的树灵,唤道,“那么该我们聊聊了,槐木。”
【小世界实录-5】回忆·卜乐之死
我该如何讲述我这短暂的前半生呢?
那就从蓝厄开始吧。
我的第二条生命是蓝厄给予的,他是我唯一的伙伴。
可蓝厄、蓝厄,一听就是不被祝福的孩子,正如同我被抛弃一样。从那帮人手中救下我之后,他问我叫什么,我答我没有名字,因此他为我取名卜乐。
他说,哪怕身处于苦厄之中,他也希望我能快乐。
我其实有名字,只是那名字同他的一样,不被期待,所以,我宁愿没有。他为我取的名,除了感到一丝温暖以外,内心更多涌上来的是痛苦与悲凉,我讨厌仙人,但我从不讨厌苦厄。
我想,我生来就是要遇见他的。
他很聪慧,却总是诓我——我一直知道。最初,那些为了护我而编织的不痛不痒的谎言,我不揭穿,也假装不知。
我似乎天生就会演戏,在他面前,我就这样,扮着一个傻气的、叛逆的、却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小伙伴。
我以为这就够了。
然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诓骗后知后觉?
……在槐木灰暗的谷底,连时间都在腐烂,我有次忽然问蓝厄,为什么救我?
很傻的问题,但我莫名地想要知道答案。
蓝厄没有顾虑太多,只是笑着说,“如果我告诉你,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肯定会死在这里的,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得找一个靠得住的人为我收尸,你信吗?”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沉默良久。
我极度自私,瞒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到处躲藏求生,不愿透露一丝真心,因而在那时,我根本不会给他一个答案,哪怕蓝厄对卜乐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
“我一直在找一个归处。”他同我说,坦率纯粹。
我其实害怕极了,攥的拳颤得厉害,可我的视线却难以移开,我知道自己在回应,一份充斥着三分惶恐、假意与懦弱的,却难以抑制的回应。
我强逼自己说出口,紫眸直视着他:“那么,卜乐之死将为你迎新生。”
以魂为誓,生死纠缠,如若你是我的终焉,我将陪你,渡你,化作你的起点,而作为回报,你亦要陪我,渡我,成为我的归处。
到最后,他听明白了,笑得开怀,然后毫不客气地,重重地给了下我三个脑瓜嘣。
而这一切,我们都彼此心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大雨(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