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南的古玩市场,与京华大学的学术氛围截然不同。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旧木、尘土、香火以及无数岁月沉淀物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
人流如织,摊位林立。瓷器、玉器、木雕、铜钱、旧书……琳琅满目,真伪难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专家鉴宝的点评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而他家的古玩店,就隐藏在市场的深处。
陆砚尘信步其间,目光随意地扫过一个个摊位。
前世积累的深厚功底和特殊的“气韵”感知能力,让他能轻易分辨出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品和蒙尘的“老货”。
陆砚尘并不急着去往自家店铺,他此行的目的,一是熟悉环境,二则是想试试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捡个“漏”,以解燃眉之急。
走了大半条街,行至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位时,他脚步顿住。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位客人推销一方雕工繁复的“古砚”。
但吸引他的,并非摊主极力推销之物。他目光落在了被摊主随手用来压着一卷旧帐本的一方青灰色砖砚上。
那砖砚形制古朴,表面粗砺,沾满污渍,然而,在陆砚尘的感知中,它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青灰色光晕,色泽如同秋日蟹壳,沉稳内敛,其间隐隐流动着细腻温润的气韵。这气息虽不似唐宋古物那般磅礴厚重,却也自有一段明清文人特有的清雅风度。
“明末清初的蟹壳青澄泥砚,土沁入骨,包浆自然,价值应在六位数。”他心中瞬间有了判断。这笔钱,对于此刻的他而言,足以解决许多实际问题。
陆砚尘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拿起摊上一锭品相普通的老墨问价。他扮演着一个对老墨有点兴趣但又囊中羞涩的学生,演技无可挑剔。
一番讨价还价后,他以一个低价买下了那锭老墨。付款时,他状似无意地指了指那方砖砚,“老哥,这破砖头压着摊角都脏了,搭给我回去练练手,磨磨墨试试?”
摊主瞥了眼那“破烂”,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拿去拿去!”
陆砚尘道了声谢,将老墨和那块沉甸甸的砖砚一同拿起。指尖触及砖砚的粗糙表面时,那股浑厚的气韵更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方砚台,将是他在这新时代立足的第一块基石。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气场自身侧传来,周围的人声似乎都低了几分。
他若有所感,侧头望去。
来人比屏幕上看起来更夺目,他比陆砚尘矮了半个头多,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风衣,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矜贵与冷傲,却让他仿佛鹤立鸡群。
他身后跟着两个像是助理模样的人,在一众或殷勤或敬畏的目光簇拥下,正缓步走来。
着实跟他的名字一样,玉石一般的人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连赋玉的视线,极快地扫过他手中那方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砖砚和品相普通的老墨,最终落回陆砚尘的脸上。
那眼神清澈而冷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出陆砚尘此刻略显“落魄”的模样。没有好奇,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价值判断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只误入华美殿堂的蝼蚁,手里还捧着不自量力的垃圾。
随即,他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又像是没有。未做停留,如同掠过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与陆砚尘擦肩而过。
带起一阵清冽的,散着雪松淡香的风。
周围有摊主压低音量,语气敬畏的议论——
“是连三少。”
“他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
连赋玉的出现,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在原本喧闹的市集里炸开细微的涟漪,又迅速平息,大多数人继续埋头于自己的生意。
陆砚尘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方砖砚,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他看着连赋玉消失的背影,嘴角那抹惯常的,阳光般的微笑,微微淡去了一瞬。
就在他准备继续前行时。
眉心深处的天墟残鉴,毫无征兆地,微微震颤起来,传递出一股清晰的牵引感。
顺着眉心残鉴那灼热指引的方向,陆砚尘走到一个摆放着奇石矿料的摊位前。只见那摊位上堆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从常见的鹅卵石到颜色怪异的矿物晶体,琳琅满目,真假难辨。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叼着烟卷,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残鉴的共鸣源头,是一块约莫拳头大小,通体乌黑,表面粗糙的铁矿石。它被随意地堆在角落,与几块同样黑黢黢的石头混在一起。在众多色彩斑斓,形状奇特的矿物标本中,显得格外丑陋。
但残鉴的感应不会错。那灼热感虽不强烈,却异常清晰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陆砚尘故作随意地翻看其他石头,最终才拿起那块黑色铁矿。矿石入手,比预想中更为沉重。
“老板,这几块石头怎么卖?”他指了指包括黑铁矿在内的几块品相最差的石头,像个好奇的学生。
摊主闻言抬头瞥了一眼,见陆砚尘年轻,挑的又是些边角料,便没什么兴致地摆摆手,“那些啊,按斤称,算你十块钱一斤吧,你随便挑。”
陆砚尘没有还价,随手又挑了两块稍微有点观赏性的普通鹅卵石,一起上秤。
最终,他花了不到五十块,便将这块引发残鉴异动的“铁矿石”收入囊中。将石头揣进略显空荡的口袋里,眉心的残鉴也随之平静下来。
陆砚尘心中稍定。这石头能被残鉴感应,绝非凡物,今日之行,已有两件收获。
根据记忆,他走向古玩市场内一家信誉尚可,主营文房雅玩的老店——雅石斋。
店堂敞亮,博古架上陈列着各式砚台、印章石料,布置得古色古香。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拿着放大镜,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一方歙石砚台上的罗纹,神情专注。
陆砚尘走进店内,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衣着普通,手中拿着的又是那样一块“砖头”,在王师傅看来,多半又是个不懂行却想来碰运气的年轻人。
“师傅,麻烦您帮忙看看这个。”陆砚尘将手中的青灰砖砚放在铺着软布的柜台上,语气温和而恭敬。
王师傅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目光落在砖砚上,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他放下手中的歙砚,拿起陆砚尘的砖砚,掂量了一下,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表面干涸的泥土和污垢,语气带着几分职业性的不耐和劝诫。
“小伙子,这玩意儿……我看就是块老房拆下来的垫脚砖,质地粗得很,杂质也多,当砚台可不成,磨墨都嫌伤笔。你是学生吧?玩这个得学点基础知识,别在这些没名堂的东西上浪费钱。”
陆砚尘面色不变,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笃定,“老师傅,您说得是。不过我总觉得这质地,手感不太像普通的青砖,尤其是这分量。劳驾您,再费心仔细看看?”
王师傅见他坚持,言辞又颇为诚恳,不像是胡搅蛮缠之人,便叹了口气,“成,那你等等。”他重新拿起放大镜,打开旁边的强光台灯,将砖砚固定好,凑近了几乎贴在上面观察。
这一次,他看得格外仔细,手指在砖砚侧面和底部那些未被污垢完全覆盖的角落反复摩挲、轻抠。
随着一些干涸的泥土碎屑被小心地剥落,底下露出更为细腻的质地。
王师傅的动作慢了下来,神情从敷衍转为认真。他取来一块干净的湿毛巾,小心地在砖砚一角反复擦拭。
随着工作的进行,他的表情越来越专注。
当砚台一角终于露出本来面目时,王师傅忍不住轻呼出声,“蟹壳青!这可是上好的蟹壳青啊!”
店里此时没有其他客人,就两名伙计,闻言都围了过来。
王师傅激动地指着露出的部分,“你们看,这色泽青中带灰,灰中透青,质地温润如玉,触手生津。”
他又仔细查看了砚台的形制和包浆,最终肯定地说,“这方砚台应该是明末清初的物件,虽然不算什么绝世珍品,但胜在品相完整,包浆自然。”
王师傅看向陆砚尘的眼神里带着赞许,“小兄弟,眼力不错啊!这东西蒙尘已久,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你能把它挑出来,不容易。”
“运气好,感觉它顺眼,买来玩玩,没想到真是件老东西。”陆砚尘避重就轻。
王师傅小心地将砖砚放回软布上,“这东西清理出来,市场价估计能到十五万左右。怎么样,有兴趣出手吗?我们雅石斋可以给你个公道的价格。”
就在陆砚尘准备回应时,店门上的黄铜风铃清脆地“叮咚”响了起来。
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助理的陪同下,迈步走了进来。他那双丹凤眼眸在店内一扫,目光掠过柜台前的陆砚尘和他身旁那方已初露真容的澄泥砚时,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风铃的余音尚在空气中轻颤。
王师傅闻声抬头,见是连赋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赋玉来了。你要的东西刚到,我正准备晚些时候叫人给你送去呢。”
连赋玉微微欠身,明显收敛了平日的疏离,“王叔客气了,正好顺路。”
他目光落在柜台那方刚清理出一角的澄泥砚上,“看来,王叔这里来了件有意思的东西。”
王师傅笑了笑,“这位小兄弟刚送来的。明末清初的蟹壳青澄泥砚,土沁虽重,但质地极佳。现在的年轻人能有这般眼力,实在难得。”
连赋玉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到陆砚尘脸上。
对方依旧是那张英俊朗落而带着几分学生气的面孔,但此刻,在那双清澈眼眸的深处,连赋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极致的平静。
那丝平静消散得很快,像是他的错觉。
“是你。”
陆砚尘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点被“风云人物”搭话的些许意外与礼貌,“连同学,好巧。”
连赋玉的视线重新回到那方澄泥砚上,仔细看了片刻,忽然道:“澄泥砚讲究的是细腻温润,这一方土沁过重,戾气内藏。把玩尚可,若用以研墨作文,恐心绪不宁。”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陆砚尘却笑了,眼神清亮如星,“连同学高见。不过,器本无善恶,在乎人心。”
“古物历经沧桑,承载的是历史与匠心血汗。所谓‘气’,不过是时光沉淀。这方砚,沉埋百年而不损其质,污垢蒙尘而不改其坚。依我看,非是‘戾气’,而是风骨犹存的‘骨气’。”
“文人执笔,胸中自有浩然气,又何惧一方古砚的沉郁?”
字字清晰,不卑不亢。
“骨气?”连赋玉重复这个词,眸光微动,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陆砚尘。
这个穿着普通,刚才还在市场捡“破烂”的学生,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是强词夺理,而是另一种角度的见解,隐隐透出一种对古物更深层次的理解。
王师傅在一旁含笑看着两个年轻人的交锋,看向陆砚尘的目光已带上欣赏,适时插话,“赋玉啊,这位小兄弟说得在理。古物有灵,全看持器之人如何对待。你们年轻人能有这般见解,都是难得。”
连赋玉不置可否,转向王师傅,“王叔,我的东西。”
“好,我这就去取。”王师傅转身进了内间。
雅石斋里,一时安静下来。
陆砚尘与连赋玉并肩站在柜台前,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连赋玉没有交谈的意思,只是静静等待着。
陆砚尘心中在快速盘算,这方澄泥砚价值不菲,足以解决他目前的窘境。
很快,王师傅捧着一个锦盒出来。连赋玉略一查验,点点头,径直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未再看陆砚尘一眼。
而最终,这方被陆砚尘用八十块本金买下的澄泥砚,以十八万元的高价成交。
怀揣着这一世人生的第一桶金,陆砚尘离开了雅石斋,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小科普】
从唐代起,端砚、歙砚、洮河砚和澄泥砚被并称为“四大名砚”。
澄泥砚是唯一由泥制成的砚台,以朱砂红、鳝鱼黄、蟹壳青、豆绿砂、檀香紫为上乘颜色。
相关文献可参考北宋米芾的《砚史》(中国砚学研究的开山之作)和北宋苏易简的《文房四谱》(第一部系统论述文房用具的专著)等。
明代前传世量特别少,明代少量,清代较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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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鉴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