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博远当时已经娶妻,还有个便宜儿子在,他又是靠妻族发家,见个顺眼的哥儿就带回去,不是没名没分委屈糟践人,就是给个妾的名头恶心正妻,三人谁都别想好受,他不想。
不如放人出去,自有他的一番天地,寻个寻常人家安生过日子。
彦博远醉醺醺想,还是忘记得好。
半夜醉眼迷离突然惊醒,他远远看到存放脏衣的篓子里,最上方有条小方帕。
也不知道是醉得狠了还是在做梦。
烛火荜茇,彦博远眯着眼睛试图聚焦,眼前的帕子晃啊晃的,心下恼怒,踉踉跄跄地起身拾起。
修长的手指捻起,帕子随着他的动作摇荡,浸入水中来回洗涤。
彦博远不甚清明的脑子,想不通自己在干什么,把帕子拧干晾在架子上,走了两步,又回头扯了扯帕子角。
把帕子扯平整,满意了。
沾到枕头就没了知觉,最后一念想到,许是不忍一张帕子孤零零地落在脏衣堆里。
就该干干净净的。
等到第二天宿醉醒来,头痛欲裂,还真把事儿忘了一干二净。
贴身的婢女看到眼生帕子,以为是外头的小情儿给的,不敢随意处置,给彦博远接着用。
彦博远对俗物不在意,还以为是秀娘改良了样式,是京里的新花样,看着顺眼,用习惯了哪天没呈上来,还要问上一句。
彦博远不在意,但底下人在意。
他在府中不苟言笑,难得有这种明显的偏好露出,婢女小心揣摩,知道他喜欢,每每有相似的帕子送上来,特意挑出来,彦博远见了,果真和颜悦色。
自此就知道了喜好,哪怕是贴身里衣都要绣上些花样。
知道云渝是主家发话安排的,索性就由他负责家主的一应饰物。
京里大户人家,饶是婢女仆从管事众多,但家主服饰一应都有主母掌眼,奈何彦博远是个被放养的,以往是贴身婢女做主挑选,现在应季衣物,款式花样,在云渝不知道的情况下,全成了他的任务。
府里也没人和他说,但凡他送上去的,第二日就能到彦博远的身上去。
彦博远拿过被绞巴皱的帕子,指给云渝看。
帕子上的花样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绣法罕见叫不出名字,云渝绣花有个不仔细看,看不出的小习惯,只有日日贴身带着之人,才在日常行用中窥得一点。
云渝绣花,凡是带叶子的,那叶子最末梢比旁人多下两针,看着像往里蜷缩的小翘勾,带点俏皮可爱。
这就是他的个人特色了。
粗看看不出,日日看熟悉了,再看外面的绣花,一眼就能分辨。
云渝一看还真是。
“我之前绣的,就不这样。”
绣活是吃饭的手艺,也讲究师承,幼年在村里能有件棉麻衣裳就是条件好了,哪有绣花的讲究。
遇上彦博远后,才舍得买上几张碎布做几块帕子,跟着李秋月学点刺绣,再自己琢磨着换花样。
“你之前不绣叶子,绣名字。”
彦博远一语道破。
云渝扯布给彦博远做衣服,爱在不见人的地方打标记,有的是彦博远的大名,有的是个渝字,跟盖章一样。
彦博远打趣他是老虎标记领地,担心相公被人抢了不成。
云渝有理有据,彦博远住书院,书生们洗了衣服晒一块,打了标好认。
“那要绣也绣彦,绣个渝字,别人还以为我拿错衣服了。”
云渝不吭声,彦博远就说自己故意显摆夫郎的小心思。
收衣服的时候刻意把渝字往外翻出来,想有人来问,他好显摆夫郎。
但没人上钩,除了何生。
何生看了跳脚,之后他衣服上也打了标,用何笙尧的名。
云渝不禁逗,浑身红得像虾子,彦博远说点不正经的话,吃‘虾子’吃了个爽。
那都是以前,现在老夫老夫,云渝脸皮也上来了。
旧事重提,没红脸,反倒有些感慨。
低头摸着叶子上的小钩,自个噗嗤低声笑个不停。
可能就是命吧,兜兜绕绕总是能牵扯出些前世的缘分,他和彦博远,也有他和绣娘的,前世想来,也是和她学的刺绣。
有帕子这件事起头开了个口子,之后的话,便如流水一般顺畅地说出。
彦博远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慢慢将前世之事尽数说来,他偷偷观察云渝的面色,一有接受不了的情绪变动就停下,让他缓缓,可云渝没有。
云渝十分镇定,安安静静听着,表情认真,偶尔问上一句,也是好奇彦博远前世的经历,而非恐惧于他的行为及来历。
甚至是有意思,果然如此的了然。
云渝跟听故事一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听到彦博远身亡时,甚至潸然泪下,满眼心疼痛惜,就是没点惊异之色,彦博远奇怪了,说他胆子大,心态好,没想到夫郎接受度这么强。
云渝是真信了他的鬼话。
彦博远不再拘束,放开胆子说,先把前世乌糟破事一一交代清楚,接着把这两日行为异常的原因说了。
前尘往事不可追。
可若是此世人物的死期与前世相同,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当日大夫说谢期榕多则十日,少则三日活头时,彦博远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后面又出了二次刺杀,云渝被卷入其中,他知道消息时的恐惧至今回荡胸腔。
“那不就是后日!”
云渝惊呼出声。
彦博远苦笑着点头,内心诡异地生出了这才对嘛的想法,这才是正常人听到灵异事件的正常反应嘛。
云渝默然,知道来龙去脉后,也明白了彦博远心中难言的酸楚。
他费心竭力定下的送给政敌的忌日,竟成了知己好友逃不过的命数。
“有道是命运弄人,我和他萍水相逢,短短数月接触,虽是初识却似故交,两人一见如故,痛痛快快如江湖儿女般一块闯荡游历,前世他不曾回京,一直在武阳府督军,直到回京述职时遇刺身亡,我……至死不知害死的到底是谁。”
老天待他不薄,让他知道了真相,可又要马上让他目睹结局。
谢期榕的死期他忘不了,九月的最后一天,萧家彻夜狂欢,庆祝他好友之死,他们的大胜大利,吹响推翻太子的冲锋号。
也就在那一日,李秋月撞破萧秀婉和情郎私会被害,事后他们将锅甩给了太子,说是因郡君的亡故而报复。
太子要报复冲他来,牵扯无辜后院妇人算什么。
一向无耻卑鄙的小人,做下大奸大恶的事情,不觉得如何,一向光明磊落的人,突然做了迁怒的行为,彦博远看太子便格外可恨。
撕了外面的皮,不过都是禽兽,两方自此不死不休,撕破脸的相互攻讦。
直到入狱后,萧家以前做下的烂事,如河道清淤泥一般翻了个底朝天,晾在太阳底下晒的时候,狗咬狗攀扯以求宽恕的时候才真相大白。
彦博远悔之晚矣。
那日,大夫给谢期榕所下判决的日期,正是和前世的死亡日期对上。
彦博远不得不多想。
命中注定的事情,最大不过生死,人命有定数,生死簿上记了名,再是几番奇遇,也没法把命改了。
他上辈子不得好死,今朝能否可以逃过一个命字。
他会不会没得善终,哪怕是仕途通顺,寿数到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那云渝呢?
云渝前世和他前后脚,他的命呢。
一切因果全在他,若让云渝离他远远的,是不是就能躲过这些祸事,最起码不用成为罪臣家眷。
彦博远夜不能寐,担心云渝发现而忧心,还特意躲着人,谁知反倒是将人吓着了。
“我说完了,这些就是全部了,再无一丝隐瞒。”
彦博远嗓音低哑,如释重负。
“那我也和你说个秘密。”
云渝俏皮地眨了眨眼。
“哦?夫郎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彦博远回眨了他一下,话里带上点儿揶揄,巴巴说了些俏皮话。
云渝翻个白眼呸他,把夜里的事儿说了。
彦博远:“……”
“我晚上冒黑气?”
“???”
彦博远被这消息打懵了。
不是,怎么就冒黑气了?他又不是烤猪,滋滋冒香气的……
“你不知道?”云渝疑惑。
“我知道什么。”
彦博远一脸迷茫,和云渝对比,他更不淡定了,被迫发现了新世界。
“看来冒黑气的时候,你没感觉。”
云渝板起脸认真道:“你昨晚就冒了好多,而且还凝成了实体,十几来条往我身上缠,我身上都被勒出红痕了。”
他看了眼书房门,门窗紧闭,于是大胆地解了外衣,掀开点衣服,露出腰际线,白皙皮肉上有些微红色印痕,和夏日睡竹篾席上压出的睡痕差不多,不疼,但确实膈到了。
“不止这处,上下.身都有。”
彦博远看着没入亵裤的红痕,忧心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把各自的私账摊开来对,把话说开了,唯一的疑惑就是,彦博远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彦博远犹犹豫豫,不确定地挤出一句:“许是被腌入味了?”
“你腌腊肉呢。”
彦博远眼神飘忽不定,不敢接嘴。
连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做鬼做久了,带点鬼气回来,好像也不是太离谱的事儿。
也不知道他能弄出人命,还是鬼命,彦博远偷偷看了眼云渝的小腹。
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云渝提议:“找个道士看看?”
说完立马推翻:“不行,万一他把你收了怎么办。”
彦博远和云渝两人,就着这个严肃中又带点好笑的话题讨论了一番,没得出什么结果。
彦博远道:“今晚我不睡试试,再观察观察。”
鬼不鬼的另说,首先不能伤人。
他黑气都成实体了,把云渝身上缠出红痕,万一哪天失控,睡一个被窝的云渝有个不测,他死活都原谅不了自己。
若是无法控制,他已经做好了分房睡的准备,离云渝远一些,保证长久的安稳,好过一时的亲昵。
但彦博远内心有种直觉,他能控制黑气。
那东西从他体内冒出,怎么也算自己的一部分,前世当鬼没当明白,今朝怎么也得把黑气使动吧。
夫夫二人说开,互相感动得稀里哗啦。
由爱生忧与怖,因为过于在意,而变得过于谨慎惶恐,深怕戳破了这美好的一切,如梦境般,梦里不能看到一些不能出现在梦里的东西,一旦看见,梦就要醒了。
……
朱老三自从得知城西的生祠后便一直记挂着,想要去捐点香油,于是让婆娘叠了一沓元宝冥钞,用竹篮子装满,挎在臂弯。
他家离得不远,出了门走上大路,他脚程快,不消一炷香就能到,他岳丈在城西鳏居,婆娘知道他今儿要去,特意嘱咐让他给岳丈送点米面。
朱老三从岳丈家里出来,听到隔着一堵墙的巷子里有小年轻在骂俏。
一个说另一个不好好走路,挤着他往墙根怼。
另一个还嘴说伞太小,他不贴着人走,就晒到太阳了。
说晒到太阳的那个声音有些耳熟,朱老三听出是个汉子,抬头看了看日头,云层高远,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日头。
正想着哪家汉子这么娇滴滴,抢着挤个破伞,皮子娇贵成这样,晒到太阳能晒成灰不成,心里叨叨完,转过巷子刻意走慢一步,回头想看看是哪家的,就这么突兀地对上了彦博远的一张俊脸。
“彦,彦大人?!”
朱老三倒抽一口凉气。
云渝挤出脑袋,看见朱老三手里的香火挎篮,“我想买些香火纸钱,这头没怎么来过,路不熟,一时走迷了,劳请问一句,最近处的香火铺子怎么走。”
朱老三还没从娇滴滴的汉子是彦大人这事上缓过气,猛一听云渝好听的嗓音问香火,话说不利索:“最近的得去长巷铺,过了大路往东走到底,靠近义庄,一条街都是卖香火纸钱,最近死的人多,那边场面乱,夫郎要是不嫌弃,就拿我的去用吧。”
朱老三又补了句:“你们是要去彦祠吗?”
云渝点头,彦博远挑眉,面带诧异。
“对,去看看,顺道也上炷香。”
“我也正要去,夫郎的香火就用我的吧。”
云渝没拒绝,从他那买了三炷清香,朱老三推拒不要钱,云渝说香火纸钱的事儿得算清,不然不灵。
朱老三脑子没缓过来,一想也是,按市价收了几个铜板。
云渝和朱老三说着生祠,彦博远撑伞跟在一旁,夫郎脸上带着薄汗,说得兴起时眼眸灵动。
彦博远一时看痴,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生祠门口。
“就这了,进去吧,这里原先是个杂货铺子,主人家听说要为大人立长生禄位,建生祠的事情,主动找过来,说用他的铺面……”
朱老三领着夫夫二人进去,“这都是我婆娘说的,我听说大人有生祠,跟婆娘商量着来这边看看,想着将将立起来,能添个砖加个瓦的。谁知婆娘告诉我,她不光早知道这件事,修房子的时候还跟着帮忙了。”
小祠堂地方不大,进了门打眼就是香案,长生牌位前一个木雕人像,再往前是长排铜炉,插着线香,徐徐青烟往上飘散,底下是两个蒲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左右两边贴墙立着高大香烛架,底下是积水的托盘,里面积攒一层燃到一半的红香烛,香火旺盛。
云渝前去点香,气氛到位,膝盖一弯就要跪蒲团上,屈膝到一半定在原地。
茫然地看了眼长生牌位,再回头看彦博远,怎么看怎么怪。
匆匆点了香,胡乱一插,逃了出来,气鼓鼓跑向彦博远。
生祠里供奉的是他,彦博远没进去,长生牌位上写有祈福的话,隔了点距离,字迹难辨,只中间名姓清晰可见,远远看去,就像云渝给死了的夫君上香。
彦博远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词——小媳妇哭坟。
哭完回去,晚上被鬼相公摸上.床,小媳妇又接着哭……
彦博远一激灵,赶忙把想法甩开。
当真是昏了头,越活越回去了,不知轻重。
府城占地高,城里刚开始传洪水的时候,朱老三没当回事,邻里乡亲的也没当回事,直到官府强制拉人进山的时候,还有人拧着,嫌事多,人心惶惶一阵子,直到大水来了,消停了,只剩后怕。
这些话彦博远听了不下百来遍,百姓认出来是他,就要谢救命之恩,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的,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云渝引导朱老三再多说说他的心路历程,又问他家在的地方洪水后什么样子,屋子有没有塌,有没有被淹。
洪水是夜里突然起来的,朱老三家在外城,地势低一些,水退了后,第一时间回家看了,房子被水冲了,成片地塌陷,家都差点没寻到,要是当时留在家,命够呛,即便活下来,粮食没提前转移,全靠救济又是一道难关。
这也是为什么要给彦博远立生祠的原因,大家都和朱老三差不多的心路历程,一开始有多不重视,验证的时候就有多后怕。
特别是知道彦博远冒着不能按时回京,顶着违制罪的风险留下,感动得稀里哗啦,就将人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彦博远静静听着云渝引导朱老三,明白了云渝为何要把他带到这儿。
朱老三说完看看天色,说家里婆娘等着他回去吃饭,告辞离开。
云渝默了会儿,开口问:“你还记得上一次洪灾受灾面积有多少,受灾的灾民有多少?”
彦博远眼眸一动,知道云渝说的是上一世的洪水,答道:“记得,受灾五十万顷,县镇五十余处,受灾人口三百多万,伤亡二十万人。”
云渝点头,再问:“这次的受灾情况统计出来了吗,受灾多少,灾民伤亡又有多少?”
彦博远哪怕早有准备,可当云渝问出这话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嗓子眼发紧,望进云渝眼底,话语从缓慢艰难,到落地有声而坚定。
“洪水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时刻关注受灾情况,从洪灾开始至今,受灾面积五十万八千七百顷,县镇五十三处,受灾人口三百多万,伤亡……”
“伤亡五千人……”
大部分是因为灾后的污染而得的疾病,直接死于洪水的只有千余人。
彦博远坐镇的兴源,在四府之中受灾人数最少,府城周边五个县更是无一人伤亡。
“受灾面积和地方都没变,可最重要的人变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家子弟的命,和普通百姓的命,孰轻孰重?”
彦博远的眼睛已是微红:“皇亲国戚亦是母生父养,皆是一条命来,一条命走,皇家子弟与普通百姓的命同轻同重。”
“前世死伤二十万,今生五千人,这个改变,不单单是文书上涂两笔的改变,这背后是十数万的人,十数万的每一个人背后,又有十数万的家庭,那十数万的人救得,十数万人的命运改得了,你和我,娘和小妹,以及谢期榕和其他想要保护的人的命,就哪里改变不了了?”
“你觉得命数已定,无法更改,前世早已死去的十数万人,现在还好好活着,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和寻常人无二。”
“彦博远,不到最后一刻,别认命。”
“不到最后一刻不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坚持到底,我们就不能泄气,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候,越不能认,越是要去争,要去与天争,人定胜天。”
云渝骨子里的坚韧,刺得彦博远想哭,这是他的夫郎,他此刻仿佛在发光,刺得彦博远眼睛生疼,心要被他熔化。
彦博远有前世的记忆,虽然前世和今生路线已经不一样,可就如洪水这样的大事情,能够提前规避,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可能会有的死因,之后行事注意着,提前预知,不信还走老路。
谢期榕的事情给彦博远敲警钟,让他郁郁寡欢,疏远云渝,害怕将人拖累。
但云渝不认命,也不想彦博远认命,现在盖棺论定为时尚早,不到闭眼的时候,坚决不气馁。
在逃难的时候,云渝见过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人,因为泄气,自己先没了活命的希望而失去生命,人的气泄了,精神气没了,命便也到头了。
云渝不希望彦博远变成那样,当知道他这几日的心结,就想起了这座百姓为他建造的生祠,将他带来看看他为人们带来的改变。
积重的云层散开,洒下白灿阳光,彦博远的心境豁然开朗。
他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让他遇见云渝,行好事积善德,为民奔走修大德,他要和云渝长长久久。
他不能丧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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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