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知青专列)
呜——!
汽笛撕裂寒冬的空气,像一把钝刀子捅进梅英的耳朵里。她猛地睁开眼。
不是家里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不是老伴王国良轻微的鼾声。
是摇晃!是闷罐车皮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摇晃!浑浊的光线从高处的小方窗透进来,映着一张张年轻、亢奋又带着迷茫的脸。汗味。劣质烟草味。《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合唱震得耳膜嗡嗡响。
梅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捏,骤停。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僵硬地低下头。
身上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手里攥着的,是一张薄薄的、印着红五星和“下乡光荣证”字样的硬纸片。指甲因为用力,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发白的月牙印。
不是梦。不是六十五岁寿宴后的昏沉。
她回来了。回到了1968年。回到了这列开往皖北农村的知青专列上。十六岁,刚刚高二。
“英子,发啥愣?快唱啊!”旁边一个扎着粗辫子、脸颊红扑扑的姑娘,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扯着嗓子跟着吼,“舵手!嘿!领航程!”
那姑娘…是李秀芬。年轻,鲜活。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会计,再后来……
梅英没动。喉咙里堵着块冰冷的石头。合唱声、笑声、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得她头晕目眩。前世六十五年的人生碎片,像被砸碎的玻璃瓶,尖利地扎进脑海:
安徽的黄土,冻裂的手脚。1977年寒冬考场外,看到红榜上没有自己名字时,那灭顶的绝望。四川灯泡厂轰鸣的流水线,机油味浸透骨髓。王国良那张沉默、老实、永远看不出情绪的脸。筒子楼的狭窄,孩子的哭闹。还有……还有后来工厂里的摸爬滚打,深夜点钞的疲惫,独自拉扯儿女的艰辛,以及最终攒下的那份挺直腰杆的家业……
酸甜苦辣,百味杂陈。最后定格在寿宴上,儿孙环绕的热闹下,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如果当年……”
“如果当年……”
梅英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煤灰味儿刺进肺管,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眼神瞬间聚焦,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
不是“如果”!
是“现在”!
她回来了!带着六十五年的记忆,带着前世所有的遗憾、不甘,还有……那些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时代信息!
高考!77年会恢复高考!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早十年知道!这是她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第一块跳板!她再也不要像前世一样,在工厂里耗尽青春,和一个木头人绑在一起!她要去上大学!要抓住那即将到来的、个体经济的风口!她要财富,要独立,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英子?你咋了?脸白得吓人。”李秀芬又碰了碰她,声音里带了点担忧。
梅英缓缓转过头,看向李秀芬年轻的脸。她扯了扯嘴角,想笑,肌肉却僵硬得厉害。最终,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没说话。只是松开攥得发疼的手指,将那张“光荣证”仔细抚平,折好,塞进棉袄最里层的口袋,贴着滚烫的心脏放好。
然后,她挺直了年轻却仿佛被骤然压上千斤重担的脊背,目光穿透嘈杂拥挤的车厢,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江南田野。
这一次,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