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静静的站在那里。
她知道,只要再等一会儿,哥哥们就会找来——而那时,一切就能在家人的见证下开始。
图书大厦二楼教辅区。
林昭飞合上手中的《高中地理图册》,抬眼望向窗外。日头已偏西,该带弟弟妹妹回招待所了。他起身下楼,脚步轻快,心里还盘算着要不要给然然买本带图画的《十万个为什么》。
可走到一楼印象最深的“连环画专柜”旁,却只看见林昭云一个人蹲在地上,翻着一本《葫芦娃》,眉头紧锁。
“昭云,然然呢?”林昭飞问。
林昭云抬起头,一脸茫然:“她说去厕所了,让我在这儿等她。”
林昭飞眉头一皱:“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她才四岁!至少该等在门口。”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女厕方向快步走去。林昭云愣了一下,赶紧把书塞回架子,小跑跟上。
两人站在女厕门口,四周安静得有些异常。只有远处收银台的算盘声和偶尔翻书的窸窣。
“然然?”林昭飞压低声音喊,“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他又提高音量:“林昭然!出来啦,哥哥们要回去了!”
依旧只有空荡的回音。
林昭云的脸色变了。
“坏了!”他声音发颤,“她是不是……走错了?还是被人……”后半句不敢说出口。
林昭飞心头一紧。他知道妹妹胆子小,从不乱跑,更不会躲起来玩捉迷藏。可现在人不见了,连厕所都没进?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他强迫自己冷静。
“就……就几分钟前!她说要尿尿,让我在连环画那儿等她!”林昭云急得快哭出来,手足无措地原地转圈,“都怪我!我就该跟着她的!然然!然然——”
林昭飞找到旁边搞卫生的阿姨,托她进去看看。
阿姨在女厕转了一圈出来:“里面没人。”
林昭云拔腿冲向大厅中央的服务台,一边跑一边喊:“同志!同志!我妹妹丢了!四岁!穿碎花裙子!扎羊角辫!”
林昭飞紧随其后,脑中飞速梳理:
图书大厦共三层,出口四个,人流量极大。
然然若真走失,最可能被带往东门公交站或西门地铁口。
想到这里,他向正在服务台登记的林昭云说:“我去外面找找,你等下再去趟三楼看看”
说着就大步往外走。
推开玻璃门,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西单路口车流喧嚣,行人如织。他先快步绕到西门——地铁口尚未启用,只有几个小贩守着冰棍箱。
“大叔,有没有看见一个梳两个小辫,穿黄色碎花裙子的小女孩,这么高”,林昭飞伸手比划一下。
几个小摊贩想了想:“没看见呀”
得到摊贩否定的回答,林昭飞折向东侧。刚转过墙角,目光一凝。
公用电话亭前,站着一个穿黄色碎花裙的小女孩。
她背对着他,踮着脚,正把话筒轻轻放回位置。旁边一位穿蓝布衫的阿姨蹲着身子,一手搭在她肩上,神情既紧张又关切,嘴里还在低声说着什么。
林昭飞脚步一顿。
那背影……是然然。
可她怎么一个人在打电话?
他缓步走近,听见那阿姨正对着刚挂断的电话喃喃自语:“……真是奇了,这孩子连HB-07都知道,还说得头头是道……”
HB-07?
林昭飞心头一震。那是他前几天在《地理》课本附录里看到的地震台站编号——华北地区的重要监测点。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然然坐在招待所床沿,小声问他:“大哥,如果B市发生4点多的地震,京市能感觉到吗?”
当时他只当是孩子好奇,随口答了句:“能吧,但你问这个干啥?”
现在,答案站在烈日下,瘦小却笔直。
“然然!”他喊出声,声音里压着惊疑与后怕。
林昭然猛地回头,看见是他,眼眶瞬间红了,却没哭。她挣开阿姨的手,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哥……我没乱跑。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林昭飞蹲下身,双手扶住她肩膀,仔细打量她的脸:“什么事重要到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打电话?你知道我和二哥多担心吗?”
“我知道……”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耳语,“但我必须打。七月十五号,M县要地震。如果不说,很多人会受伤。”
林昭飞怔住。那语气,那眼神,不像四岁,倒像一个背负秘密的大人。
这时,林昭云也从大厦里冲了出来,一眼看见妹妹,差点哭出来:“然然!你吓死我了!”他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又急又气,“你怎么能自己跑出来?!”
“对不起二哥”
林昭然任他抱着,小手却悄悄攥紧了林昭飞的衣角,仿佛在说:信我一次。
林昭飞看着妹妹苍白的小脸,又望向那位神色复杂的阿姨,心中疑云翻涌——
可不知为何,他竟愿意相信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声。
一辆深绿色伏尔加轿车缓缓停在图书大厦门口。车门打开,两名穿白衬衫、戴眼镜的男人快步走来,胸前别着国家地震局工作证。
为首的中年男子目光锐利,先扫了一眼林昭然,又看了看林昭飞和林昭然,对林昭飞说:“你是她哥哥?家长呢?”
“我妈在招待所。”林昭飞护在妹妹身前,语气沉稳,“我是林昭飞,是一名高一学生。请问你们是?”
“中国地震局华北监测中心,姓陈。”男人出示证件,语气温和了些,“刚才接到值班室紧急通报,说有位小朋友提供了非常专业的震情预警。我们需要核实情况。”
他蹲下身,平视林昭然:“小朋友,你能再告诉我一次——HB-07灵敏度偏高0.3,这个数据,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林昭然摇摇头:“我没看到,是我‘知道’的。”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但我知道,明天凌晨三点十七分,HB-07会记录到一次0.8级微震,震中在刘家台乡西北两公里。你们可以现在就调数据验证。”
陈工瞳孔一缩。
这种精确到分钟的微震预测,绝非巧合。HB-07确实布设在刘家台附近,而0.8级事件通常连当地居民都感觉不到,只有专业台站能捕捉。
他迅速对同伴耳语几句,对方立刻掏出传呼机发报。
十分钟后,西长安街派出所民警也赶到现场,但见地震局人员已在场,便退至外围维持秩序。
与此同时,煤市街。
京市第一运输公司招待所307房内,周萍正收拾着给孩子们买的东西,心里还盘算着晚上带他们去吃便宜坊的焖炉烤鸭——这可是京市最出名的美食。
突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响起,短促而有力。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藏蓝色警服、戴大檐帽的中年民警,臂章上印着“西城分局 大栅栏派出所”。
“您是周萍同志吧?”民警语气严肃但温和,“我是大栅栏派出所的□□。您女儿林昭然,在西单图书大厦走失后自行拨打了中国地震局的电话,声称掌握重大震情预警。地震局已紧急介入,现需您作为监护人立即前往现场核实情况。”
周萍脑子“嗡”地一声,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在地上:“然然?她……她没事吧?是不是被人骗了?”
“孩子安全,情绪稳定。”李民警迅速安抚,“但她提供的信息非常专业,连地震台站内部编号都说对了。地震局高度重视,请求我们协助联系家属。车就在楼下,您带上证件,我送您过去。”
周萍手忙脚乱地翻出丈夫的军官证复印件和自己的介绍信——这是他们从H省来京的唯一身份凭证。临出门前,她又折回屋,抓起林昭然的小外套:“这孩子,天热也容易着凉……”
下楼时,她的腿都在发抖。
不是怕孩子出事,而是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林建国在部队,最忌讳家属卷入敏感事件。万一然然胡言乱语,惹上“散布谣言”的麻烦,全家都可能受影响。
可当她坐上警用摩托后座,听见李民警低声说:“那孩子说话条理清楚,不像胡闹。地震局的人说,宁可信其有……”
她的心又揪紧了一分。
如果……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五分钟后,摩托车停在西单图书大厦门口。
她一眼就看见三个孩子围在一起,而两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蹲着和然然说话。
“妈!”林昭云第一个扑过来。
周萍踉跄几步,一把将三个孩子搂进怀里,声音发抖:“然然!你吓死妈了!谁准你一个人跑出来的?!”
她抬起头,目光如刀般扫向陈工和民警:“同志,我女儿才四岁!是不是有人诱骗她?还是……”
“周同志,别急。”民警老李赶紧解释,“信息来源我们肯定会核实的,这个您放心,而且真的是您的女儿自己打的电话。”
周萍顿住,低头看向林昭然:“你……打电话?什么地震?从哪里听到的,谁跟你说的?啊?”
林昭然仰起脸,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妈,没人跟我说,是真的。M城要地震,爸爸探亲前就会发生。如果我们不说,很多人会受伤,学校会塌……”
“胡闹!”周萍脱口而出,声音却带着哭腔,“你才多大?懂什么地震?万一是恶作剧怎么办?人家地震局叔叔多忙啊!”
“不是恶作剧。”陈工轻声打断,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刚传真的波形图,“就在十分钟前,HB-07台站确实记录到一次0.5级微震,位置与您女儿描述高度吻合。虽然震级小,但前兆序列异常——这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周同志,我们理解您的担忧。但科学需要开放的心态。如果她的预警属实,提前发布疏散提示,可能避免所有伤亡。我们请求您,允许她配合我们回局里做一次简短访谈。全程录音,您和两个儿子可以全程陪同。”
周萍怔怔看着那张布满曲线的图纸,又看看女儿清澈却坚定的眼睛。
她想着近期林昭然与以往不同的表现,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我能问问,如果她说的是假的,会怎么样?”
“不会有任何后果。”陈工立刻回答,“我们只当是一次异常信息排查。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他望向远方,“那她可能是近年来,最珍贵的民间信源。”
沉默几秒后,周萍轻轻摸了摸林昭然的头,低声问:“然然,你确定吗?”
林昭然点头,一字一句:“我确定。妈,信我这一次。”
周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决断。
“好。”她转向陈工,“我们跟你们去。但我要求:
第一,我必须全程在场;
第二,不许吓唬孩子;
第三,如果你们要上报,得先让我和孩子她爸通个电话。”
陈工肃然点头:“应该的。我们这就安排车辆。”
上车前,林昭然回头望了一眼图书大厦的玻璃门——阳光刺眼,人潮如织。
这一世,她不再是旁观灾难的幸存者。
她是第一个敲响警钟的人。
而此刻,在数百公里外的H省M县,HB-07地震台站的记录仪上,又一道细微却异常的扰动,正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