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前一刻还在吐槽,一旦跟上隗夜久,立刻便端起了一副沉稳架势。他身形高大,往隗夜久身边一站,倒真有几分可靠同僚的模样。
谢昭临那边显然还未发现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旁观者,或是已察觉却无暇他顾。
隗夜久将那老仆用月衣古语的哭诉听得分明。
老仆泣诉自己曾是侍奉月衣圣女的旧仆,当年未能随公主远嫁,留在了故国。后来月衣因窥探天机过甚、秘宝引人觊觎,遭了劫难,被西边的罗焰王庭铁骑踏破国门。他沦为战俘,被赏赐给了这位以暴虐闻名的二王子,因月衣族的身份受尽折辱,苟延残喘。他拼死争取到此次随行出使的机会,只为找到圣女之子,泣血恳求殿下垂怜,救一救那些仍在王庭炼狱中煎熬的月衣遗民。
圣女?是了,三皇子谢昭临的生母慕妃,正是来自月衣国的公主,传闻中身负占星秘术的传人。
乌维二王子大步走到谢昭临跟前。西域男子虽普遍高大,谢昭临的身长却与他齐平,只是气质迥异,一者如燥烈风沙,一者似沉静寒玉。
“哎呀呀,这不是大靖鼎鼎有名的‘白衣佛子’殿下吗?”乌维脸上挂着戏谑而残忍的笑意,用靴尖踢了踢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仆,“怎么,让这龌龊的老货惊扰了您的清净?”他故意用带着口音的大靖官话说道,满是嘲弄,“你这贱奴,叽里咕噜还说着你那卑贱亡国的鬼话?仗着老子听不懂是不是?既然不会说人话,这舌头留着也是无用!巴图,拿我的刀来,给他把舌头割下来喂狗!”
老仆吓得浑身剧颤,几乎瘫软在地。
谢昭临看着乌维将一柄镶着红宝石的弯刀递给身旁那高壮如山的护卫,反而舒展了眉头。他并未看那王子,只对着老仆,用月衣语淡声道:“起来。身而为人,何须畏惧一头未开灵智、只知吠叫的孽畜?”
这话骂得尖刻,乌维虽听不懂月衣语,却从谢昭临的神情和老仆突然愣住的表情中品出了不对。他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隗夜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萧宁立刻捕捉到这细微表情,狐疑地看向她。
谢昭临这才将目光转向乌维,语气平和地换回官话:“敢问二王子,尊姓大名?”
“本君乃乌维·铁勒!怎的?!”乌维傲然道,带着被轻视的怒气。
“不巧,”谢昭临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殿下口中那‘卑贱亡国之语’,我刚好也懂得几句。王子是要让您的护卫连同我的舌头一起割了吗?我得先记下您的名讳,回头也好上书,求父皇好生关怀我一番。”
“你......!”乌维一时气结,面皮涨红。
“这老仆与我倒有几分缘法,”谢昭临仿佛没看到他的怒意,径自说道,“他方才说的故事颇有趣味,王子不若将他送与我?”
“哼,一个最低等的贱奴而已,三皇子不嫌脏了手尽管拿去!”乌维强压怒火,眼珠一转,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制作极其精巧的纯金笼子,只有拳头大小,递到谢昭临面前,脸上重新堆起恶意的笑:“听闻尊贵的三皇子殿下平日只能吃斋念佛,怕是没见过我们罗焰王庭的好玩意儿吧?这笼子里的小宝贝,看着漂亮,玩起来更是有趣得紧!我敢保证,比那贱奴讲的破故事有意思一百倍。”
他晃了晃金笼,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殿下不如打开看看?”
“殿下,不可!那笼中是金线沙蝰蛇!剧毒无比!”老仆惊恐万状,扑上前想要阻止。
“那里面是毒蛇。”几乎是同时,隗夜久的低语传入萧宁耳中。
“什么?!这混账......等等!你果然听得懂!”萧宁惊呼未已,那边谢昭临已淡淡应道:“既如此,便看看。黄毛小儿得了新奇玩意儿总爱炫耀,我怎好拂了这份兴致?”
乌维闻言脸色难看,却也更咬牙切齿地将金笼又递近了几分。
谢昭临抬手,指尖触向那小小的笼门插销。
这边萧宁还在嘀咕:“隗弟怎么办?我们要擅自插手吗?但这不合规矩——”
下一瞬,他只觉身边微风拂过,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原地。
萧宁心中骇然:这轻功,简直了!
那边金笼门栓刚被抽开,一道细长的黑金色影子便如闪电般疾射而出,直扑谢昭临面门,嘶嘶作响,毒牙森然。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清瘦却异常稳健的手凭空出现,精准无比地凌空捏住了那蛇的七寸,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那蛇身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垂下,再无方才的凶戾之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怔住了。
因那蛇窜出时离谢昭临极近,隗夜久疾冲而来的势头又太意外,谢昭临似是受惊,脚下微一踉跄向后倒去。隗夜久想也没想,那只空着的手立刻伸出,稳稳揽住他的后腰,将人扶住。
远处的萧宁看得分明,尽管隗夜久的身量比谢昭临低了将近一个头,但这一手掐死毒蛇,一手揽住皇子的一幕实在是——
啧啧,好一出“英雄救美”。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伤我罗焰王室的御宠!”乌维反应过来,气得暴跳如雷,挥手就想让护卫巴图动手。
谢昭临却就着隗夜久的搀扶站稳身形,目光落在她冷峻的侧脸和那身观山门玄衣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与玩味。
“嶷王殿下、乌维二王子,”隗夜久松开手,后退半步,姿态恭敬却又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冷静,“属下乃观山门玄武使,奉命协理宫禁安防,巡查至此。见有不明危险之物近扰王爷玉体,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干预。”
她转向谢昭临,单膝跪地:“惊扰殿下赏玩雅兴,属下万死,请殿下责罚。”
“属下观山门白虎使萧宁,亦可作证!我等确是奉门主之令,负责今日御花园巡哨。”萧宁反应极快,立刻上前同样利落跪倒,双手高高捧起代表身份的观山令玉牌,证明二人所言非虚。
他心里虽嘀咕着隗弟今日反常的积极,但兄弟义气当前,自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至于这蛇。”隗夜久双手将那条已然僵死的毒蛇呈上,语气平静无波,“属下学艺不精,情急之下出手失了分寸,未能留其生机。该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
“你......!好!好得很!观山门玄武使是吧?本君记住你了!”乌维气得脸色铁青,狠厉地瞪了隗夜久一眼,恰在此时,谢昭临的两名贴身侍卫似乎才匆匆寻来,见状面色一紧。
乌维见此,终是顾忌场合,悻悻然地带着护卫拂袖而去。
“起来吧。”谢昭临开口,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跪在地上的隗夜久。花枝间日影斑驳,勾勒出她低垂的脸,线条利落冷淡。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一身玄衣更衬得她肤色冷白,在这繁花似锦、暖风醉人的御花园里,她像一柄误入画境的孤刃,格格不入,却又锐利得让人一眼难忘。
“谢殿下。”两人依言起身。
“属下等还需前往琼林苑赴宴,先行告退。”隗夜久垂眸道。
“站住,”谢昭临的声音懒洋洋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玄武使请留下。”
萧宁一听,飞快地给隗夜久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低声道:“隗弟,那我便在琼林苑东侧席面等你。”
说罢,转身离开。
隗夜久微微颔首,沉默地立于原地,等待吩咐。
谢昭临向前踱了一步,靠近了些。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冷冽清香隐约可闻。他微微倾身,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日光洒落在他精致近妖的眉眼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方才被隗夜久扶过的后腰位置,语气委屈又促狭:“玄武使方才手劲可真不小,我这腰怕是青了一片。掐完了蛇,是不是也该看看本王的伤势了?”
嗯?隗夜久彻底懵住,脑子里下意识地回想方才的举动:似乎只是...轻扶了一把。
至于吗?
“属下习武之人,手脚粗笨,恐更冲撞殿下。还是让这两位......”她试图挣扎。
“怎么?”谢昭临挑眉,打断她的话,笑意更深,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指控意味,“玄武使掐也掐了,抱也抱了,现在想不认账?”
隗夜久:“......”
她本意是念着前世那一曲之恩,怎料眼前这人......与她记忆中孤高清冷的白月光形象,似乎、偏差得有点大?
隗夜久一时语塞,那边谢昭临却已悠然转身,径自朝前走去。一名护卫上前,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玄武使,请随我等移步至清晖殿偏殿,殿下需稍作休憩。”
隗夜久只得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默然跟上。
穿过依旧喧嚣的御花园,丝竹笑语被隔绝在身后,越往深处走,草木愈见幽深,午后的日光透过扶疏的花木,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如她此刻晦明不定的心境。
她刻意放缓脚步,与前方那抹慵懒散漫的背影保持着距离,逐渐冷静下来。
隗夜久想,谢昭临此举,应是试探之意远多于问罪。她初入权柄赫赫、直隶天听的观山门四象使之列,自是各方势力眼中亟待审视拉拢的新晋势力,多得是人想知晓她的底细与倾向。
这位外人看来是远远够不着权力中心的嶷王,也并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
隗夜久快速权衡着。尽管上一世对这位嶷王知之甚少,但最终的胜者是他。重活一世,她深知皇城内手握权柄的人皆非善类。
但若论共同的敌人......或许,他们真的站在同一阵线?
“玄武。”一声低沉冷硬的呼唤骤然打断她的思绪。
声音来自前方撷芳径的转角处。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周身散发着不容错辨的冰冷威压,正是观山门门主——阎戮。
怎会这般巧?
方才她并未感觉到被探查的视线,但阎戮明显是专程候在此处截她。
“门主,玄武在。”隗夜久心神一凛,迅速收敛所有情绪,快步上前,恭敬地单膝跪地。
“原来是阎门主,”谢昭临亦闻声转过身,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真是巧啊。”
“嶷王殿下,”阎戮拱手一礼,“恕卑职失礼。然国宴期间,安防事务繁杂,观山门职责所在,不敢有片刻松懈。眼下正有紧急公务需玄武即刻处理,还望殿下海涵。”
“哦?”谢昭临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阎门主这是不满本王与你这位得力下属......算点小账?”
“今日冲撞殿下,是卑职之过,卑职甘领任何责罚。”隗夜久立刻接口,没有给阎戮发问的机会,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然观山门直属天听,一切当以圣命与公务为先。恳请殿下允准卑职先行处理门主交办事宜,待宫宴之后,卑职定当登门谢罪,听凭发落。”
“登门谢罪?”谢昭临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流转,最终落在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上,笑道,“玄武使言重了。不过是本王体弱,方才受惊之下似有些不适。既然玄武使公务在身,本王也不便强留。只是......待事了之后,还望使者能拨冗前来,容本王当面道谢。”
这事看来没那么容易过去,隗夜久头皮微麻。
阎戮闻言,目光也极其复杂地扫了隗夜久一眼。
“殿下,吾等告退。”阎戮再次拱手,随即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隗夜久立刻起身,紧随其后,朝着琼林苑方向行去。
走出十数步,阎戮并未回头,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隗夜久耳中:“玄武,吾等观山门蒙圣上特恩,授‘监察不轨,肃清奸佞’之权,临机专断,乃至特许紧要关头可行非常之事,事后再行上奏。此乃殊荣,亦是悬顶利剑。你既已位列四象使,在观山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吾一人之下,相信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属下明白。”隗夜久应声。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盼着吾等行差踏错。一举一动,皆需谨记‘分寸’二字。吾等手中之权,只为陛下而用,吾等手中之刃,只為陛下而挥。任何可能授人以柄、引人非议之举,皆需杜绝。你可明白?”
“是,门主。玄武谨记教诲。”隗夜久垂首应道,背后竟隐隐生出一丝寒意。
她有预感阎戮截她并非真有公务,毕竟她和萧宁声称今日负责巡防本就是托词,方才阎戮亦称有巡防要务,分明也是借口,意在试探。
隗夜久感受到了一丝警告意味,知道自己尚未取得这位门主的真正信任。但观山门的耳目当真能灵通至此?方才之事片刻即达门主耳中?
未必。她想。
她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另一股天子亲掌的势力所为,专司耳目的鹘音阁——显然这偌大皇城中处处都有他们的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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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谢昭临望着那两道逐渐消失在花木深处的玄色背影,回想方才那清隽却透着孤冷气息的少年的一举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他轻唤:“无咎。”
“属下在。”一名护卫应声上前。
“那玄武使的身手你也看到了。觉得如何?”
无咎沉吟一瞬,客观回道:“其人身法如鬼似魅,轻功修为当属顶尖之流。这般人物,就是如今江湖上也少见的。”
“如此少年俊才,偏偏是陛下的鹰犬......”谢昭临语气淡淡,旋即又带着更深的好奇,“去查一查他的底细,究竟是谁的人。”
“是。”无咎领命,正欲转身退下。
“还有,”谢昭临望着宫墙头几只为了争食而啾啾喳喳、互不相让的雀鸟,忽地轻笑出声,眸中光华流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魅惑,“宴后别忘了提醒他......本王还等着他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