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起风了,回屋歇着吧。”星竹展开一件半旧的披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轻轻披在独自伫立院中许久的人肩上。
夜色浓重,唯有一轮冷月孤悬,清辉无声地洒满这处被遗弃的角落。
谢辰璟喉头滚动,压下熟悉的腥甜气息,几声压抑的低咳打破寂静。他望着月光下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为他开启的院门,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近乎枯槁:“不必了。星竹,去备茶吧。今晚......有客要来。”
“客人?”星竹一怔,心下诧异。
自公子被废黜太子之位,囚禁于此整整五年,除了按月送来微薄用度的宫人,这扇门何曾为“客人”打开过?
茶水尚未在炉上煮沸,一声沉重喑哑的“吱呀——”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
那扇厚重的院门被从外推开,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嵌入昏暗的门框,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阴影。
星竹瞬间丢开茶具,身形疾闪,已如坚盾般护在谢辰璟身前,五指死死扣住腰间剑柄。
月光勉强照亮门外两侧如石雕般默立的另外两道身影,封锁了所有去路。而踏入这方囚笼的,仅此一人。院门在他身后被缓缓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来人向前踱了几步,从容迈出屋檐投下的黑暗。月光流泻而下,清晰照出一张过分年轻却冷冽逼人的面庞,以及那一身昭示着不祥与终结的观山门玄衣。
他——或者说,她——微微颔首,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字字冰冷,砸落在死寂的院里:“观山门玄武使,奉陛下旨意,今夜特来送殿下最后一程。”
星竹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剑刃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谢辰璟却抬起手,轻轻按下了星竹蓄势待发的剑。他病态苍白的脸上不见惊惧,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释然。
“我早已不是殿下。”他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目光掠过对方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让他不禁开口:“阁下...如何称呼?”
“隗夜久。”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谢辰璟凝视着她。这就是将给他送终之人的名字,心中那点模糊的预感也彻底落定。
是今天了。
“你们观山门这帮屠戮忠良的走狗,不配踏足此地!休想伤我公子!”星竹的怒吼猛地爆发,积压的愤怒与忠诚彻底压过了本能的一丝恐惧。他是原镇国大将军最得意的弟子,曾得御赐惊涛剑,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旧主,击退过无数次明枪暗箭。
他坚信,这次也一样。
身形如离弦之箭,裹挟着决绝的杀意,惊涛剑法骤然发动,剑光化作匹练,直刺隗夜久咽喉。
“星竹,退下!”谢辰璟的厉喝被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吞没。
急火攻心,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抬首间,只见那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微微一晃,腰侧一柄通体幽暗、仿佛能吸走月光的短剑已然出鞘,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递——
“铿!”
星竹志在必得的一击竟被稳稳架住,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你的主子,”隗夜久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夜风更刺骨,“叫你退下。”
星竹瞳孔骤然收缩,心底一惊。除却恩师,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他全力一击,更无人......比他的剑更快!
“公子!让我杀了他!”星竹嘶声吼道,他如何不懂谢辰璟想牺牲自己保全他的心思?但他岂能独活?
他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手中剑足够快,便能斩碎一切阴谋,护住身后之人。但后来不得不服输...宫闱朝堂的算计,远比天下最利的剑锋更为冰冷致命。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将一切杂念与恐惧摒弃,心跳仿佛沉入冰潭。下一刻,他身随剑走,惊涛剑法全力施展开来,剑招如狂风骤雨,一浪高过一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凌厉气势,再度向隗夜久攻去!
然而,隗夜久的身影却如一道无法捕捉的幽影,总在他剑势将发未发之际,便已预判般地挪移闪避。那柄无光短剑后发先至,每一次格挡点拨都精准地击在他力道最薄弱之处。
太慢了。
在她眼中,这声势浩大的剑法,破绽百出。
幽暗的弧光再次闪现,这一次,不再是格挡。
短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贴着星竹因全力进攻而探出的右臂内侧,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抹向他毫无防护的咽喉。
星竹只觉眼前掠过一道比夜色更幽深、比月芒更冰冷的弧线。
随即,脖颈处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轻柔得如同初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星竹前冲的动作猛然僵住,眼中的决然与愤怒迅速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向谢辰璟的方向,似乎想最后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微弱嘶哑的“嗬...嗬...”声。
一道极细的血线在他颈间悄然浮现,随即迅速扩大、蔓延,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
“星竹——!”谢辰璟惊骇欲绝,踉跄着扑上前,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滚烫的血液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袍,染满了他颤抖不止的双手。
星竹的目光逐渐涣散,最终无力地定格在黯淡无星的夜空,再无声息。
隗夜久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那柄无光的短剑洁净如初,未沾染半分血污。
她缓步走向抱着尸体、失魂落魄的谢辰璟,声音依旧平稳:“殿下,是时候上路了。”
谢辰璟抬起猩红的双眼,望向眼前实力深不可测的杀手。这般年纪,如此身手......他的目光直直撞入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沉在万丈寒潭底部的黑曜石,不见一丝波澜。
“父皇他...”他哑声问,几乎耗尽力气,“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
“没有。”隗夜久的回答简洁残酷。
意料之中。谢辰璟扯出一个惨淡到极点的笑容,咳着血沫,气息微弱地道:“玄武使......我,有一个请求。”
隗夜久并未停顿,短剑再次轻握在手,寒芒微吐。
谢辰璟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步步逼近的死亡使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异常坚定:“听一听将死之人的请求吧......隗、姑、娘。”
隗夜久脚步顿住了。
从未有人能一眼看破她精心掩饰的秘密。
“姑娘不必惊讶。”谢辰璟喘着气,眼中掠过一丝遥远而疲惫的追忆,“我年少时......有一故人,亦是女儿身,却素爱男装,常以此装扮与我策马同游...她,和我的母后一样,最终都溺死在了那寒冬的池水里。”
“就在那沉璧池,”他喃喃自语,仿佛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寒,“池面上还漂浮着未化的冰渣......那该有多冷啊。”他试图抬头望月,却发现不知何时,乌云已吞噬了最后一点清辉,如同他早已注定的命数。“如今......我也该去陪她们了。我想知道,她们最后那一刻......究竟是怎样的感受。玄武使,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隗夜久听懂了。她沉默地注视着这位走到末路的废太子,未置可否,只是原本欲动的身形停了下来,静立原地。
“若有来世。”谢辰璟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他、磨灭他十年的牢笼,眼中闪过无尽悲凉与讥讽,“愿身不在帝王家。”
话音落下,他决然转身,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纵身跃入庭院一侧那口幽深的莲池。
“噗通”一声巨响,冰冷的水花剧烈溅起,打湿了隗夜久的衣摆。
池面剧烈波动了片刻,逐渐恢复平静。过了一会儿,一具冰冷的躯体缓缓浮上水面,面容苍白,归于永寂。
“来人。”
守在外面的两名手下立刻推门而入,垂首待命。
“捞起来,查验正身,补刀。”
“是!”手下毫无迟疑,立刻执行命令。
恰在此时,笼罩月亮的乌云悄然散开,清冷的银辉再次洒落,照亮微微荡漾的池水。
正准备转身离去的隗夜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池底某处,就在刚刚谢辰璟投水的位置之下,因水波流动和月光折射,隐约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异样反光。
她目光骤然一凝,脚步停住。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枚小巧的暗镖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精准地击打在那微光之物上,使其彻底沉入浑浊的淤泥深处,掩去所有痕迹。
*
翌日,正值花朝节。
大靖朝素来重视此节,依古制举行“赏红”大典,祭饯花神,朝廷借此吉日开设国宴,款待四方来使,以示天下共荣。
隗夜久作为新晋的观山门四象使之一,官拜四品,亦获得了参与此次国宴的资格。
天光未大亮,白虎使萧宁那辆招摇的马车便已停在了隗夜久院门外。他斜倚着车辕,一见她便扬起笑脸,声音带着清朗:“隗弟!快快快,头回面圣赴宴,规矩多着呢,哥哥我来给你路上恶补一番!”理由说得好听,至于有几分是真担心她出错,有几分是憋不住话想找人絮叨,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驶入宫门,穿过长长的永巷,萧宁的嘴果真一刻未停。
“...隗弟啊,重中之重是这敬酒。”萧宁凑近些,压低声音,眉眼间却满是“我可懂得多了”的活泛劲儿,“待会儿若是哪位亲王、皇子,甚至阁老上官们心血来潮赐酒,那可是脸面呐。咱得立刻起身,整衣、肃容、双手捧杯,眼睛不眨一口闷了,才显恭敬!”他话音一转,耸耸肩,“当然,咱哥俩这品级,多半凑不到那等大佬跟前。”随即又挤挤眼,“但若是有不长眼、品级不如咱的来敬酒,也不好甩脸子,毕竟咱们观山门名声在外,不好太跋扈......不过!”他猛地一拍隗夜久肩膀,“若是鹘音阁那帮没根的家伙来凑热闹,隗弟你尽管冷着脸!你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天生就是克他们的。”
他说得兴起,手臂又自然不过地要搭过来。
隗夜久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终是忍住没将这只聒噪的“白虎”直接甩出车厢。她只是极自然地侧身抬手,假意整理腰间并不存在的佩饰褶皱,恰好让那只手落了个空。
“萧兄,”她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规矩既已知晓,不如说说今日席上,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人物。”
既非要听这些喧噪,她更愿捕捉些能入耳的情报。
“嘿,这你可问对人了!”萧宁果然被带偏,立刻摩挲着下巴,眼珠一转,当真搜肠刮肚起来,“啧,从谁开始扒呢。瓜太多,一时不知让你先吃哪个。”
此时马车已停,二人步入御花园。园内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繁花枝头系满五彩丝绦,是为“赏红”。汉白玉石径旁,暖房催育的名品牡丹竞相盛放,姚黄魏紫,国色天香,馥郁异香扑面而来。更有巧匠以绸缎、通草仿制的假花混迹其中,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远处亭台间,教坊司雅乐隐隐传来,丝竹声声,为这极盛之景添上几分空灵仙气。
萧宁目光四下乱转,忽然定在不远处的桃花林畔,用手肘一顶隗夜久:“喏,快看。那位就是三皇子殿下、哦不对,如今该称嶷王殿下......奇了,他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清净?”
隗夜久抬眼望去。
灼灼桃夭之下,一人独立。月白云纹的锦袍与漫天粉霞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成一幅静谧画卷。
那身影,与她前世记忆深处、冷月下吹笛的孤寂侧影,倏然重叠。
“说起这位嶷王殿下啊,”萧宁立刻凑近,八卦之魂燃烧,声音压得更低,“瞧见没?那脸,那身段,俊得简直不像凡人...咳,正经来说,是仪容清雅,风姿卓绝。京城里不知多少贵女偷偷藏着他的画像呢。”他语气忽地一转,带上几分隐秘的唏嘘,“可惜啊,听说出生时天象不好,冲撞了圣驾,被批了命格不祥,打小就送梵音寺养着,陛下也不待见。据说还是个药罐子,身子骨弱得很。”
萧宁正说得起劲,忽见一个穿着西域服饰、面容焦惶的老仆,跌跌撞撞冲出,竟“噗通”一声跪倒在谢昭临面前,死死攥住他的衣摆,情绪激动地哭诉起来,话语急促又含糊。
“这老儿叽里咕噜念什么经呢?不像西域话啊......”萧宁皱紧眉头,侧耳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
只见谢昭临凝神听完,清俊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眸底掠过一丝暗色。
恰在此时,另一头喧声响起。
一名身着奢华西域服饰、约莫二十上下的青年,正一把推开试图为他引路的内侍,阔步而来。他领口袖缘缀满硕大的蜜蜡与绿松石,腰佩一柄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弯刀,刀柄已被摩挲得发亮。一名高壮如铁塔的护卫寸步不离其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两名美艳姬妾则娇笑着簇拥在他左右。青年下巴微扬,睥睨的眼神扫过园中诸人,仿佛踏入自家猎场,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占有欲。
“晦气!是罗焰王庭那个二王子。”萧宁脸瞬间垮下,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就是这祖宗,这几天在我地盘的赌坊里输得底掉,掀桌子砸场子,什么玩意儿!他怎么溜达到这儿了,准没憋好屁。”
“过去看看。”隗夜久忽然出声,话音未落,已迈步朝桃林那边走去。
“喂!隗弟!别冲动啊!”萧宁阻拦不及,只得快步跟上,嘴里不住嘀咕,“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怪。你可不是爱凑这种热闹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