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能接住自己五招的人,屈指可数。隗夜久漠然地想,那为何方才,这两个人竟会死在自己眼前?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极尽奢华的寝殿。
剧烈的眩晕与钝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她的头脑,每一次涌动都试图卷走清晰的意识。
她发现自己身上是绣工繁复、金线璀璨的正红嫁衣,云鬓嵯峨,珠翠环绕,妆饰得一丝不苟——却瘫倒在冰冷如镜的地上,连动个手指头都感到困难。
待那股撕扯魂魄的晕眩稍退,她撑起身。刹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周身筋骨是从未有过的松快灵便,内力流转毫无滞涩,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她步履轻盈,甚至带着点飘忽的诡异,走向房间中央那滩刺目的、仍在缓缓洇开的暗红血泊。
血泊里浸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着华贵的靛蓝锦袍,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狰狞而扭曲。一柄镶宝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腹部,他的手仍紧紧握在刀柄之上,指节泛白。
女子则穿着一身品级极高的浮光锦宫装,发间簪着九尾凤钗。她的致命伤在心口,正是那柄匕首所造成的。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无色,然而那双已然涣散的美丽眼眸,却固执地、望向隗夜久方才瘫倒的方向,充满了无尽哀戚与未竟之言。
这男子是她的新郎?不像。那他为何死在此处?
这女子......她那最后的眼神,那份穿透生死的关切......她似乎,极其在意自己。
颅内的钝痛再次袭来,针扎似的。
隗夜久知道自己定然遗忘了至关重要的片段,但她心底一片漠然,并不急于追寻。
她为女子阖上双眼,转身朝殿外走去。院中景象更甚,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木料焦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几名宫女和内侍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在廊下、庭中,血污浸透了青石板,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原来这里是皇宫深苑。
正思忖此处具体是何宫何殿,一阵清越空灵的笛音,倏然穿透死寂,悠悠传来。
本是浓云蔽月、晦暗无光的夜色,随着那笛声流转,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云散月出,清冷的银辉顷刻间洒满层叠的宫阙飞檐。
这一切巧合得近乎神异。
隗夜久循声望去,只见远方最高的一处楼阁飞檐之上,果然孑然立着一道身影。月华为其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风姿清绝,恍若谪仙临世。
她足尖轻点,身形如飞鸟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宫苑,几个起落间,便逼近了那处檐角。
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那人一身玄色长袍,在月光下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细密云水纹路。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余下披散在肩,面容清俊至极,线条却冷冽如冰雕,偏偏左眼之下生了一颗极小的、秾艳如血的泪痣,打破了那份禁欲的冷感,平添了几分妖异的魅惑。
真好看。隗夜久心底划过一丝毫无波澜的赞叹。
玄衣男子对隗夜久的骤然出现显然极为讶异,笛声戛然而止。他尚未开口,隗夜久却抢先一步,用一种带着久未言语般嘶哑、却又异常平静的调子,低低哼唱起来:
“孤鸟衔星,坠于寒渊......其羽焚燃,照夜如昼......”
唱罢,她偏了偏头,眼神空茫:“这是...月衣族的引魂谣吧。”
男子瞳孔微缩,惊讶之色更浓。
“继续吧,”隗夜久自顾自地说着,竟一撩嫁衣裙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还想听。”她毫无畏惧地迎上男子投来的、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双渊眸之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她一身烈烈红衣的身影,仿佛两簇幽火在其中燃烧。
男子默然片刻,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无奈的弧度,终是将玉笛再次凑近唇边。那孤寂清冷的旋律重新流淌出来,缠绕在两人周围的夜风里。
隗夜久向后仰躺下去,冰冷的瓦片透过嫁衣传来寒意。她望着天际那一弦冷寂的孤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真好听...”
好听得能让人忘了窒息般的孤独。
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惬意包裹了她,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但她不敢闭眼沉溺。她隐约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不过是油尽灯枯前,命运施舍的最后一点慈悲的回光返照。
念头方落,噬骨的剧痛便如亿万根冰针般从四肢百骸猛然刺出。钻心的寒意疯狂肆虐,似要碾碎每一寸骨髓。喉头猛地一甜,殷红的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任凭她如何咬牙也徒劳无功。
瞬间涌来的,还有复苏的记忆。
那个躺在血泊中、至死都凝视着她的高贵女子,是薛雪凝,是当朝太子妃,是她曾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友人。
那个杀了薛雪凝又自戕的男人,是太子。
太子败了,竟要拉着太子妃一同殉葬!
滔天的恨意如岩浆般在隗夜久心中轰然炸开,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可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软绵绵地就要从这高耸的檐顶滚落。
但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托住了她下滑的身躯,随即那个怀抱渐渐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个遥远得仿佛隔着重山万水的声音在她耳边模糊响起:“...你中毒了?”
是了。这个人,是嶷王谢昭临。过了今夜,或许...就该称他一声万岁了。
陛下...你的笛声动听,但为何也这般孤独。
隗夜久再也问不出这句话了。所有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她最后的感知,是那冷彻心扉的月辉,和耳畔未曾彻底断绝的、孤独的笛音。
她死在了这个帝星陨落、新帝将起的,清冷孤寂的月夜。
*
“喂,孩子,醒醒、醒醒。”
隗夜久在一阵阵粗鲁的摇晃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眼前金星乱迸,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提醒着她某种真实。
自己......还活着?
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板结的流浪汉正用力晃着她的肩膀,见她睁眼,咧开一口黄牙,举起一个东西在她眼前晃:“喂,你东西掉了!不要嘛?不要我拿去换窝窝头了!”
隗夜久沉默着,一把夺回。
定睛一看,是一个锦囊。
“那既然你要这个,这玉牌牌就送我咯。”流浪汉嘿嘿一笑,另一只手忽地举起一枚物事——那是一枚约莫孩童巴掌大小、温润的翠色玉牌,边缘雕着繁复的卷草纹,中间精悍地阳刻着两个古篆大字:“观山”。
他得意地在隗夜久眼前晃了晃,像是坏事得逞般呲牙笑着,敏捷地后退几步,一溜烟窜出了这间破败的庙宇。
可见这老流氓趁她饿晕昏迷时,没少在她身上摸索。
那玉牌......隗夜久眼神一冷。仇人的印记而已,幸好那蠢货不识字,拿去便拿去了,想来他的杀身之祸也不远了。
自己为何又回到了这里?她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凝神欲端详抢回来的锦囊。
就在这时,她瞥见了自己的左手掌心,猛地愣住——生命线上,只有靠近手腕的小半截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如同被什么阴毒的虫子噬咬过的痕迹,蜿蜒可怖,但却尚未向上蔓延至心脉区域。
是血髓枯,此时还未彻底侵蚀她的生机。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裹挟着前世的惨痛记忆,狠狠击中了她。
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二岁这一年,命运倾覆,坠入无边黑暗的起点。
就在不久之前,她刚刚从被观山门血腥围剿的栖梧观中孤身杀出,身后是冲天烈焰,将道观、将她视若亲人的清虚子师父、将她那些曾给予她短暂温暖的师兄师姐们,全都化为了焦土与灰烬。
她甚至没能为他们收殓一寸骸骨。
此刻,身中蛊毒的她,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所,更身无分文,连维系性命的下一次解药都遥不可及。
前世的她,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中流浪到了平城,濒死之际被薛雪凝救下。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她记了一生。
她们曾是彼此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亮,是无需言说的挚友。
以至于后来,薛雪凝成为东宫太子妃,明知那是龙潭虎穴,她也义无反顾地跟随而入,只想护她周全,同时借此身份,暗中调查栖梧观血案的真凶,寻找自己的仇人。
可最终......她的剑再快,也快不过人心算计,狠不过权势倾轧。就连她自己,也在力竭与悲愤中毒发身亡。
她没能护住师父,没能护住同门,没能护住雪凝......强烈的悔恨与无力感几乎将她溺毙。
师父曾说,她能成为世上最强的剑客,她有这份天赋。
可是师父啊...历经了一世才发觉,这手中的剑,仿佛生来只为失去,从未真正守住过任何想守护的东西。
隗夜久死死攥紧了那枚单薄的锦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锦囊是素未谋面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前世的她,因着一丝莫名的怯懦与怨怼,从未打开看过。或许里面,只是母亲留给可怜女儿的一份虚无缥缈的护身符吧——她带着一丝嘲讽想着,用力扯开了锦囊的抽绳。
但里面没有平安符。
她拿出那张触感异常柔韧的纸张,细看可见陈旧的米黄底色中嵌着极细的、闪着微弱星子般光泽的纤维,仿佛将无色宝石碾碎融入了纸浆。
纸上字迹,是月衣族的文字。
巧的是,前世为了追寻身世真相,她早已掌握了这种古老的语言。
只见纸的最上方,清晰地写着她的名字——“隗夜久”。
其下,是几行宛如诅咒的谶语:
“荧惑守心,孤鸾泣血。
命犯天煞,亲缘难续。
挚友蒙尘,恩义成劫。”
隗夜久一字一字地读着,捏着纸角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关于月衣族圣女占星秘术可断人命途、从无虚妄的传说,瞬间涌入脑海。
原来......如此。
原来她生命中所有的失去与痛楚,并非偶然。
亲近她的人,都会被她这命格拖累,变得不幸,最终走向毁灭。
一股庞大到足以碾碎灵魂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但那悲恸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漠然。
她又想起了前世的最后听到的笛声。
隗夜久很快便为自己谋划了这一世的道路。
她决意不再走向那个命定的街口,不去遇见那个会为她带来温暖也终将因她而死的薛雪凝。
既然温情与守护注定徒劳且带来灾厄,那这一世的路,便她自己来走吧。
如果注定孤绝,那便让手中的剑,只淬炼仇恨与杀戮。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流浪汉消失的庙门方向。那枚被顺手牵羊的“观山”玉牌......
前世她耗费数年光阴,历经艰险才勉强触摸到这个庞大阴影的边缘,窥得冰山一角便含恨而终。这一世,仇敌的獠牙已撕碎她的一切——那不如,主动走入那不测之渊的最深处。
隗夜久的唇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释然,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冰冷和决绝。
她笑自己选了一条复仇的最短路径,这是一场虎谋皮的博弈。
她将在无尽的黑暗中,狩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