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纸人如潮水簇拥着他们前行,厉无渡和百里忍冬混在其中,听着耳边接亲队伍所奏丧乐似的喜乐。
百里忍冬低声道:“师尊,我们就这么跟着混进去?”
“当然。”厉无渡轻声笑道,“不是说这场喜宴要宴请全城人么?我们此刻也是城中人,就这般赴宴又有何妨?”
她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纸人小二笑了一声,阴森道:“花轿接亲,喜宴送行,二位躲过了前者,却不知道能不能延续这份好运气了。”
仿佛是应和着他的话一般,下一刻,街道两侧的各色店铺竟纷纷自行开启了大门,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竟纷纷燃起了黄纸香火。
那香赫然是白日长乐坊中供奉的那种,灰白粉末混着香灰燃烧,纸屑浮动,烟气裹着浓烈诡异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意识发晕。
而前方各个街道巷口接连而出的接亲队伍也开始汇聚,一队接着一队,每顶花轿后皆有纸扎的八抬礼和死气沉沉的“迎亲乐队”。
“这里头坐的应该都是进塔试炼的修士……”百里忍冬喃喃道。
“没错。”厉无渡淡声道,“从我们踏入城门那一刻,这场喜宴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不知何时从雾中出现的“长乐坊”牌匾,微眯起眼:“到了。”
此时香烟如雾,排队进入长乐坊的纸花轿络绎不绝,整座诡城都像是被冥纸包裹其中,黑色“囍”字印在白幡和灯笼上迎风招摇。
厉无渡和百里忍冬混在纸人宾客队伍里,跟随人流步入了长乐坊门内。
两人脚步轻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情况,只见四周皆是纸人宾客,每一个都挂着僵硬的笑容,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二人穿过纸灯摇曳的门廊,没多久就到了喜堂。
但这所谓的“喜堂”,其实就是长乐坊的正殿,所有被抓来拜堂的修士都被挨个压在无目纸菩萨座下的蒲团上,没有什么要拜的高堂和天地,只有供奉在香火中的无目纸菩萨和其神像前端正摆放着的喜服。
——正是厉无渡和百里忍冬昨日在配殿内见过的那件红嫁衣。
纸人傧相引路,宾客列席,拜堂仪式也如流水般开始。
一名又一名修士被从纸轿中扶出,脸上神情或呆滞或茫然,有的甚至已是浑身湿冷如尸。纸人伴郎伴娘簇拥着他们,依次走到正殿堂中,跪拜在那尊无目纸菩萨前。
“夫妻对拜。”纸人司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宛若风穿裂纸,尖锐而空洞。
被押去拜堂的修士们明显失了自己的神智,在司礼的尖声唱诵中缓缓低头,一拜、二拜……拜的是血嫁衣,拜的是无目神像。
拜毕之后,修士们又被纸人们牵引着离开主殿,消失在长乐坊深处。
“师尊,这是什么‘喜事’?”百里忍冬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眼神里满是震惊与怒意,“这不是和那淫祀邪神结阴亲么?”
厉无渡颔首,嘴唇微动:“不止是结阴亲……通过这种仪式,这些修士相当于是被献祭给了某种东西。”
“但……”她又沉吟道,“若是献祭给无目纸菩萨,又何必在供台上放件嫁衣呢?”
百里忍冬也觉得奇怪,他四处扫了一圈,忽然发现这喜宴上竟没看见庙祝的影子。
“师尊,昨日那戴面具的庙祝似乎不在。”
“是啊,”厉无渡轻声道,“不过不在的可不止是庙祝,你可发现,这场说是城主府替长乐坊操办的喜宴上,同样也没看见什么城主出现啊。”
百里忍冬被她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这场喜宴诡异,眼看着殿前还在流水似地拜堂,少年不禁焦虑问道:“师尊,我们何时动手?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打断这场诡异的仪式?”
厉无渡却摇了摇头,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先等一等,时间还没到,这场喜宴要拜堂的“新人”众多,在所有人都被献祭完之前,这些结了阴亲的修士暂时不会有事。”
“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等到黄昏——待听见打更人锣声一响,你便看我信号,迅速将那支香点燃。”
百里忍冬虽不知其中深意,但对上她沉静的眼神,心中却莫名有了底气。
毕竟,那可是师尊啊,从不做无把握之事的师尊。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摸了摸那根事先藏在怀中的香枝道:“我听您的。”
两人再度安静地站在纸人宾客间,像是两滴沉默的墨色,在这片冥纸织成的白色海洋中隐去锋芒,静候破局的时刻。
不过百里忍冬眼观四方,又想起件事——密宗的那个厉无渡呢?
说起来整个殿中,从头到尾,竟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位身着红衣的身影。可按理说,既然此局与无目纸菩萨有关,那么身为伥鬼的厉无渡等人合该也在场随时等候调遣才是。
“……密宗那位厉道友,没来?”思及此,百里忍冬下意识低声问道。
厉无渡目光未动,却略有玩味地淡淡一挑眉:“你还挺惦记着她?”
百里忍冬一愣,立刻皱眉否认道:“我才没惦记她,那位厉道友心机深沉,虽说口头答应了与我们合作,但我怕她会反水。”
“原来如此,”厉无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怕她呀?”
“也不是怕!”少年涨红了脸,刚想急急辩解,又顾忌着场合压下了声音道,“我只是……不喜欢师尊您和她待在一块儿罢了,我、我担心您被她陷害。她看谁都像在看死人似的,总让我觉得,下一刻她就会掏出什么毒器冲你后背来上一下。”
这话一出,厉无渡却轻轻“哦”了一声,笑意若有若无。
“也罢,毕竟你和她,确实生来不对路。”她不置可否地道,“不过说到底,她那点情绪和敌意都是冲我来的,你只是被殃及池鱼,不必……太往心里去。”
百里忍冬愣了一下,有些摸不准她这话里的意思:“她……为什么针对您?身为密宗新一代的弟子,她应该未和师尊您有所交集啊?”
厉无渡却未正面回答,而是语气清淡地含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惦记她么?”
百里忍冬一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辩解,但随即,他就听见厉无渡轻声续道:“她不会不来的。”
“她不是那种引颈就戮的人,此时不出现,必然不是因为她不想出现,而只可能是因为,她来不了。”
百里忍冬一愣:“您是说——”
厉无渡垂眸,若有所思:“若我没猜错,即便是喜宴已经开始举行的今日,她们红衣伥鬼也依旧要受到规则的束缚,只有到了夜晚,他们才能出现。”
厉无渡的猜想和着殿中一刻未歇的唱祝声与唢呐声响起,倒像是某种预言,预言着正在暗处酝酿的风暴。
再过半个时辰,这场喜宴就会彻底步入最**——看天色,当最后一名新人祭礼完成之时,或许便正好会赶上打更人出现。
而离风暴爆发,或许就只差那最后一声锣响。
……
就在厉无渡与百里忍冬师徒二人潜藏在正殿内等待黄昏降临的那一刻时,与此同时,在这长乐坊另一处某处空间内的少女厉无渡身侧,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红烛高燃,红纱漫卷,帘幕低垂,窗户上糊着大红色的“囍”字窗花。
与外界那场像是丧事一般的喜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布置的宛如一处正常的新人婚房。
但若是厉无渡和百里忍冬在此,一定便能认出,这里正是他们前一日在长乐坊内探查时,于配殿内见过的那枚铜镜中倒映的喜房景象。
不过,这里恰好也是长乐坊平日里用来关押红衣伥鬼的小秘境。
托了认知污染程度较轻、神智还能保持清醒的福,少女厉无渡一早就感应到这处秘境入口竟在白日里便被开启,也因此被从混沌状态中惊醒。
但她尝试多次,也没能突破规则的限制,在白日里冲出秘境,倒是外头源源不断地有做新人打扮的修士被送进来。
他们一个个都面带茫然、眼神呆滞,彷佛被抽空了意识。
少女厉无渡站在秘境入口处,随着被送进来的修士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此地只进不出的状态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她早就探出昼夜切换时规则会交替,届时,昼夜规则相斥又此消彼长,会有一小段运转不畅的规则“空白期”。
如今情势诡异,或许今日黄昏便是最后一次尝试破局的机会,若她到时还是如鸟困笼中、挣脱不得,那可就真是大事不妙了。
想到此处,少女厉无渡眼神愈发冰冷地扫视周围。
除了那些一如往日般混沌无知觉的红衣伥鬼们,便只有刚被送进来的修士们,这二者都像是失去了灵智。可红衣伥鬼们几乎个个都纸化症状严重,而这些“新人”们却看着还是一副好端端的血肉之躯、活人相貌……
倒像是被特意保存下来,留待他用似的。
她悄然靠近其中一名新送入的修士,那人神智被蒙,脸上甚至还挂着入塔试炼时的轻伤痕迹,但不同于被纸化同化的伥鬼,他的身体毫无异化之兆,只是彻彻底底的活人。
“看来这里头的确有鬼。”
少女厉无渡轻眯起眼,她脑中念头电转,逐渐想出了一个险招:
既然这诡城背后的操纵者想要这些修士,不管是用于做什么,至少现在,看它苦心孤诣保全这些家伙□□的模样,想必与血气肉身脱不开关系。
那么,她不妨以此为质,若这些宝贝躯体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想必那东西必然会被惊动,从而降临这空间内查看吧?
到那时,便是她一搏脱困的机会!
至于那些修士的性命?
呵,那又与她厉无渡有什么关系?
道德感薄弱的魔域卧底如此想道。
……
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中,终于,黄昏降临了。
“梆!”
一声锣响隐隐从远处响起,传进了最后一名“新人”正在拜堂的长乐坊正殿内。
厉无渡眼神一凝,立刻对百里忍冬道:“就是现在!点香!”
百里忍冬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听见师尊命令时便从怀中取出那根早已准备好的香枝。
他和厉无渡几乎是卡在新人最后一拜结束前同时点燃了香枝,青烟瞬间升起,袅袅向空中飘散。
这一瞬,正殿内的空气凝滞了,所有纸人都猛地转头看向了百里忍冬和厉无渡手中的香。
“替命香——”纸人小二的尖叫声响了起来,透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惊疑与畏惧,“你们手里为何会有替命香?不!不对!你们为何要在此时点燃它们?!”
厉无渡和百里忍冬手中的香烟不断升腾,逐渐飘散到了殿上俯视下方的无目纸菩萨面前,形成了一个微弱的旋涡。
而面对着眼神开始变得可怕的纸人们,厉无渡却毫无惧色,她扫视着四周,嘴角微扬:“因为,我们不想陪你们继续玩儿了。”
她话音落下之时,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长乐坊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重,仿佛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扭曲。
“轰——”
一声低沉的闷响传来,正殿中的无目纸菩萨像是被某种力量激活,面前香烟组成的漩涡中逐渐发出阵阵压迫人心的气息,逼得空气几乎凝固。
“现在终于该动手了,忍冬。”
打更人的锣敲响了第二声,厉无渡面色骤然冷凝下来,撇下一地摄于规则不能妄动的纸人宾客,拉起百里忍冬便跃入了那刚成型的漩涡里。
不过就在他们进去之后,打更人锣响第五声时,一道匆匆赶来的红衣身影也紧随其后,跃入了那个快要消散的香烟漩涡里。
小厉:坏坏,不在乎正道牛鼻子的死活!
大厉:虽然也不是很在乎但总比小厉好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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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喜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