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厉无渡第二次对百里忍冬施展忘尘咒。
就如同第一次施展时那样,这神奇的上古秘法宛若最精密的织工,将青年方才跟着她出来后的一切记忆剥离、打散,再重新编织缝合,形成一段天衣无缝的、逻辑自洽的替代记忆。
等他稍后醒来,便只会记得厉无渡想让他记得的事。
但如此一来,便产生了新的问题——该如何编造这段记忆,才能让百里忍冬不对自己又莫名其妙昏迷过去这件事起疑呢?
厉无渡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恰在这时,她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天火门护宗大阵的一丝异动。
这丝异动极其微弱,就如同投入浩瀚大海的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若不是厉无渡就在附近,且方才因袭击百里忍冬的缘故,那九转境的神识正值最活跃和敏锐的状态,恐怕也会难以察觉。
不过这异动……
厉无渡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神瞬间凝聚,浩瀚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手,精准地朝着那处异常波动点延伸、锁定。
穿过幽咽的夜风和护宗大阵本身散逸的灵力干扰,神识清晰地“探查到一道裹在深灰色斗篷里的人影,正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悄无声息地从一个阵法薄弱点挤了出来。
那动作娴熟而鬼祟,显然是蓄谋已久,并且对阵法结构有着不浅的了解。
甫一脱离大阵庇护,此人便没有丝毫迟疑化作一道遁光,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朝着天火门外的沙漠深处疾驰,其方向异常明确,没有丝毫犹豫或探索的姿态,仿佛早就锁定了目标。
而那个方向……
厉无渡眼底骤然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正是那处藏匿着聚魂魔偶的养尸地!
“有意思……”
她紧蹙的柳眉瞬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后升起的玩味之色。
随后,她又忽然灵机一动,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海里迅速成型——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这突然出现的鬼祟人影,不就是现成的背锅人选么?
几乎是念头闪过的瞬间,一个天衣无缝的“剧本”已然在她心海中勾勒完成。
下一刻,厉无渡毫不犹豫地将操控忘尘咒的那根手指按定在百里忍冬眉心,正式开始为他编织这段足以以假乱真的记忆。
数息之前刚刚剥离、尚未消散的“真实”记忆碎片被彻底碾碎,而关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鬼祟人影的一切感知——那人影的形态、动作、速度、方向,以及他利用阵法漏洞潜出、目标明确直奔养尸地的整个过程——都被她的神识清晰地捕捉、复制、提炼出来,然后捏造拼凑出了一段全新的替代记忆:
百里忍冬今夜不是因为发现陈舟的异动而偷偷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而是应陈舟之邀,和她一同趁夜在天火门大阵外进行秘密巡查,看看白天陈舟那条听起来极为可行的建议,有没有打草惊出该惊的“蛇”。
而他们果然发现了异常——一道鬼祟人影潜出大阵,直扑沙漠深处。
两人立刻展开追踪,但百里忍冬却在追踪过程中中了对方的邪术暗算,当场识海受创,闷哼一声便失去了知觉。陈舟惊怒之下,本想继续追击目标,但顾及昏迷的百里忍冬安全,只得无奈放弃追击,先将他带回天火门。
这整套情节逻辑清晰,既解释了两人为何离开大阵,又解释了百里忍冬为何昏迷,所有罪过都被巧妙地嫁接到了那疑似与养尸地有关系的可疑人影身上。
就算他日捉住此人当堂对峙,即便这人说不是他干的,到时也没人会相信一个包藏祸心、狡诈阴险的邪修说的话。
厉无渡勾起了唇角,果断将这套精心编造的记忆强行灌进了百里忍冬混乱的识海深处。
“呃……”
昏迷中的百里忍冬似乎再次感受到了记忆被强行篡改的痛苦。
他额角青筋跳动,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在潜意识里挣扎着想要抓住那飞速流逝的真实片段。但在忘尘咒霸道的作用下,这微弱的抵抗如同蜉蝣撼树,很快便被压制着平息了下去。
新的记忆如同烙印,覆盖了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
而炮制了这一切的厉无渡却十分满意。
她收回指尖,看着青年重新平静下来的面容,开始静静地等待他醒来。
至于那个真正的叛徒?
厉无渡意味深长地朝养尸地的方向投去了一眼。
不急,届时,她自有办法将这家伙揪出来。
……
风沙依旧在耳边呼啸,卷起细碎的石砾拍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真切的刺痛感。
百里忍冬的意识便在这阵刺痛感中逐渐苏醒,如同从一片混沌冰冷的深海中艰难地上浮。
“唔……”一声下意识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溢出。
下一瞬,隐隐的头痛瞬间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块沉冷僵滞得冰块横亘在颅内。
百里忍冬本能地蹙紧了眉头,然后张开了眼睛。
记忆有一瞬间的混乱,不过随着他看清眼前陈舟那张布满担忧的脸,那原本还有些模糊的画面便被瞬间串联起来——
约好的探查、鬼祟的人影、追踪和暗算……
“白兄,你醒了?”厉无渡询问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和如释重负,“感觉如何?没事吧?”
百里忍冬按住依旧抽痛的额角,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识海受了点伤,不过无甚大碍。”他皱眉道,“那人呢?”
见状厉无渡彻底放下了心,立刻顺着他的话答道:“那人手段极其阴狠,那道暗算专攻识海神魂,防不胜防。你中招后便昏了过去,我怕那人或有同伙,不敢将你独自留在原地,便只好暂时放弃追踪,带你返回天火门。”
“不过我观那人最后消失的方向,正是那处养着聚魂魔偶的邪地。”
百里忍冬此时也看见了距他们不远的天火门护宗大阵,对陈舟放弃追击带他回来的说辞没有一丝怀疑,只道:“可惜,未能当场擒住那贼人。”
“此地不宜久留。”厉无渡扶着他站稳身体,劝道,“那人虽逃了,但行迹已露,我们此行也算有所收获,至少确认了天火门内的确有可疑的目标。白兄你识海受创,还是先尽快回去静养调息。至于追查之事……”
她顿了顿,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我已有了头绪,明日,我便去找班掌门共商。”
“好。”
看陈舟十分有把握的模样,百里忍冬思忖片刻便点了头,准备和她一同先回去调息养伤。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可疑之人消失的方向,只见风沙弥漫,早已杳无踪迹,只留下自己这方满心的不甘和警惕。
“走吧,白兄。”
厉无渡催促了一声,随后两人便不再耽搁,绕到天火门正面,从护宗大阵的正门入口处重新走了回去。
……
翌日清晨,天火门深处,掌门专属的炼器室天工阁中。
与外界风沙漫天的景象截然不同,天工阁内炽热难当,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巨大的天工鼎汲取着精纯的地脉火力,吞吐着赤金色的金属熔液去冲刷其内不知名的灵器雏形。
炉壁上繁复的阵纹明灭不定,锤打精铁的沉重撞击声、熔金化铁时特有的滋滋声、以及无数精密齿轮、杠杆、刻阵法盘运转时连绵不断的细微咔哒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充满力量与秩序、却又令人心悸的交响。
本来正在控鼎炼器的班道子因百里忍冬和厉无渡的突然造访而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此时,他正招呼着二人在熔金池旁的隔热阵法里就地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说。
“二位小友一大早就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讲?”班道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百里忍冬和厉无渡都只是出于礼貌地喝了口茶,随即便将其放在了一旁,说起了正事。
“昨夜我二人思及贵派白日行动恐打草惊蛇,便私下商议,欲趁夜秘密巡视一番贵宗护宗大阵的结界边缘地带,或许能有所发现,也算不负前辈厚待。”
“可未曾想,就在我们巡查时,竟真发现一道鬼祟人影,正从大阵内悄然潜出,朝着那养尸地的方向去了。”
厉无渡面色凝重地道。
“什么?!”班道子当即脸色一变,追问道,“可有看清是何人?”
她摇了摇头,声音微沉,带着愤怒与后怕:“那人行踪诡秘,我二人第一时间并未看清,于是当即决定追上去,想探清其来路目的。然而那人警觉异常,察觉追踪后竟悍然出手偷袭,使白兄识海受创,若非他根基深厚,意志坚定,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着,厉无渡便看向了百里忍冬,青年意会地点了点头,补充道:“正是如此,那道暗算阴邪无比,绝非正道手段,晚辈一时不察中了招,这才延误了继续追踪的良机。”
“哎,百……白小友,话不是这么说的。”班道子连忙安慰道,“你们愿为我天火门之事如此辛劳,甚至还因此受了伤,我身为掌门已经很是感激和过意不去了,可千万莫要责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