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无意间的一望,却让厉无渡脸上原本的思索之色骤然僵滞——
就在她身后,那片被风沙侵蚀得斑驳嶙峋、本该空无一人的巨大岩石阴影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百里忍冬。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形融在岩石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半侧脸完全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另一半侧脸被岩壁上那些或天然或人工开凿的洞府口透出的零星微光照亮,却非但没有驱散巨岩阴影带来的压迫感,反而令人更加心底一沉。
厉无渡就是那心底狠狠一沉的人。
沙沙的风声裹着夜寒,贴着脚踝盘旋而上,整片沙漠已化作一片无垠的、缓缓起伏的黑暗之海,无声地涌动着冷意,和头顶无声俯瞰的亿万冰冷星辰相互对峙,与巨岩之下相互对视的两道身影,共同凝固在这片死寂的瀚海之上。
百里忍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深浓的阴影,像栖息着两只冰冷的蝶,然而在那阴影之下,一双眼睛却抬着,直勾勾地锁定着厉无渡的身影。
他的眼神似乎也带上了沙漠夜风里的寒气,其间还夹杂着股洞穿一切的诡异平静,牢牢地、沉甸甸地吸附在厉无渡身上,比这呼啸的风沙更令人窒息。
厉无渡难得会有如此错愕,以及无措的时刻。
她几乎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一瞬间划过无数念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尤其是……她刚刚接收子种传讯的那一幕?
“你在做什么?”
百里忍冬的声音并不高亢,却穿透了呼啸的风沙,清晰地传进了厉无渡耳朵里。
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强大的意志力统统拢住,她几乎是凭借着数百年腥风血雨锤炼出的本能,硬生生将翻腾的情绪压回眼底最深沉的寒潭之下,镇静地反问道:“白兄又跟着我做什么?”
百里忍冬眼底漫上代表着危险的晦暗,仿佛暴风雨前骤然凝滞的铅云,与此同时,厉无渡看见他的手抚上了剑柄,随后握紧。
“我不跟着你,又怎么能看见刚才那一幕呢?”青年缓缓拔出了寒英,剑尖直指前不久还在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陈道友,你是否该解释一下,你方才接到了谁的传讯?”
“以及为何——那传讯上会有魔气?”
两句质问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厉无渡的侥幸之心,令她宽大袖袍下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
厉无渡闭了闭眼,知道这层窗户纸到底是糊不住了。
认清现实后她重新睁开眼,面上强装的镇定之色褪去,只剩尘埃落定后认命的坦然。也正是在此时冷静下来以后,厉无渡才找到了自己为何没能第一时间便发现百里忍冬的原因——
这人打一开始就没出天火门的护宗大阵,就贴着边站在里头,隔着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自己。
发现这一点的厉无渡:“……”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夸曾经的徒弟聪明长进了,还是该骂死对头太过奸诈。
两人又开始互相干瞪眼,气氛僵滞得仿佛被抽干了空气,只剩下沙粒摩擦岩石的单调嘶鸣,以及两人之间无形却绷紧到极限的张力。
半晌,还是百里忍冬再度出声打破了沉默。
他抬了抬剑尖,冷声道:“陈道友,解释。”
厉无渡见状向后退了一步,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道:“我若说这都是误会,白兄会信吗?”
百里忍冬丝毫不为所动,握剑的手没有一丝放松:“不信。”
“为何?你我好歹一路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了这么久,白兄对我的信任竟这么低吗?”她又退了一步。
百里忍冬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她,就像是瞄准了猎物的鹰。
“一开始我并未怀疑你,毕竟很难有人会去怀疑一个把自己弄得修为全废、丹田破碎、还沦为魔域奴隶市场上‘商品’的落难道友。”他道,“但正是因为这一路走来,我们在一起待的时间越久,便越让我忍不住开始怀疑你。”
“无论在何种绝境、险境中,你隐约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游刃有余,还有虽然有所掩饰但还是在某些细节上流露出来的,身处魔域的自在——没有哪个真正的灵修,能在魔域那种地方像你一样,有种极其适应,甚至好像在家一般的如鱼得水感。”
“不过最令我难以忽视的疑点,还是在我们离开无间区时。”百里忍冬淡淡说出了那最关键的破绽,“当时打晕我的,根本就是你吧?‘陈道友’?”
没想到百里忍冬比预想中的还要敏锐,面对他的质问,厉无渡哑口无言。
不过事已至此,言不言的,也没什么用了。
她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索性直接承认道:“不错,是我。”
在开口应答的同时,她脚下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的距离比前两次都要远,周身气息也瞬间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随时要融入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沙暴之中。
百里忍冬那双沉冷的眼眸骤然锁紧——
她要逃?!
不行,他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一旦让她退入那狂暴肆虐的沙暴深处,以其对魔域的熟悉和诡异手段,再想追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百里忍冬的身体已然先于思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嗤——”
一声锐响瞬间撕裂了空气。
百里忍冬整个人如同蓄满力的弩箭骤然离弦,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瞬间便掠出了天火门护宗大阵的结界壁垒,人随剑走,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厉无渡的心口要害!
剑光如一道撕裂夜幕的寒电,直指厉无渡前心,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隔着数丈距离就已刺得她肌肤生疼。
可厉无渡等得就是这一刻!
下一刹——
早已在周围潜伏包围、蓄势待发的九转境庞大神识,在百里忍冬的身形完全脱离大阵结界庇护的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扑了上来!
厉无渡脚下故意引诱他追击而后退的步子也随之猛然顿住,眸中所有伪装退避的假象瞬间褪尽,只剩下狩猎成功的锐光。
轰!
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神识之力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如同无形的巨网轰然收束,带着九转境巅峰魔修特有的、足以碾碎魂魄的恐怖威压,精准无比地、毫无花哨地、狠狠贯入了百里忍冬的识海!
“呃!”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百里忍冬前冲的身形骤然僵硬。
巨大的神识境界差距再加上未曾着重防备神识攻击,导致他当即便眼前一黑,那道凌厉的剑光在他手中瞬间溃散,如同被狂风卷灭的烛火。
此刻在他的识海中,厉无渡可怕的神魂攻击已然带着无匹的蛮横,以最纯粹、最粗暴的方式,狠狠凿穿了他意识构筑的所有壁垒!
意识深处,仿佛有琉璃炸裂的脆响。
剧痛伴随着无法避免的昏沉迅速淹没了青年的神魂,狂乱的神识风暴刹那间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清明搅得天翻地覆,扯得粉碎,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扭曲、被撕裂、被涂抹成一片混沌翻涌的色块,然后开始陷入大片大片的黑暗。
百里忍冬试图凝聚意志抵抗这股吞没清醒意识的力量,但五转境与九转境之间的鸿沟不可跨越,在纯粹神识的碰撞下,他的抵抗便宛如萤火之于烈日,根本无法敌过那如同泰山压顶的庞大神识。
于是厉无渡的神识就这样带着不容置疑的碾压力道,粗暴地将百里忍冬刚想凝聚的抵抗意识彻底拍散、淹没。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被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百里忍冬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僵硬地向前扑倒,重重砸进一个方才还被他用剑指着的怀抱中。
最后的视觉残留,是缓缓褪去了伪装的“陈舟”的真实面貌。
百里忍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在一阵阵发黑的混乱视野中,他看见抱着自己的人用着厉无渡的脸,露出了似曾相识的温和神情,轻声叹息道:“其实,一直都是我。”
“十年前,你认为是师尊的那个人,也是我。”
下一刹,百里忍冬在无比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百里忍冬冲出大阵到被神识重创倒地,不过瞬息。
厉无渡缓缓收回汹涌的庞大神识,并未任由百里忍冬直挺挺砸进冰冷的沙砾里,而是在他前扑的瞬间,手臂极其自然地一抄,将青年失去意识、沉重僵硬的身躯揽入了怀中。
厉无渡垂眸,视线落在怀中人的脸上,那张俊朗的面容此刻失去了所有防备与锐气,安静得出奇。
她并不担心自己刚才冲动之下吐露出的实情会造成什么麻烦的后果。
因为再次醒来的百里忍冬,根本不会记得。
“一念忘尘,一忘皆空。”
厉无渡右手缓缓抬起,修长白皙的指尖凭空凝聚起一点幽邃的光芒,化作一缕无形烟雾,悄然没入百里忍冬的眉心。
正是忘尘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