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渡一只脚刚踏进院门,闻言回头,脸上带着点混不吝的笑:“我们阵修的事,怎么能叫诓呢?”
百里忍冬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但厉无渡似乎对他视线中潜藏的质疑意味毫无所觉,接着道:“再说了,议事阁里我不是早把话说清楚了?‘此阵玄奥,纵然师门有秘法,也得全盛时期才能勉强布成’,还有那个‘或许’……白兄当时没听见?”
百里忍冬:“……”
——耍小聪明?
这念头很清晰地浮现在百里忍冬脑中。
陈舟此刻透出的那股子市侩的油滑劲儿,与宁长老口吻中那股对小宗门弟子的刻板印象像了个十成十——斤斤计较,抠字眼,永远给自己留好退路,在强者面前滑得像条泥鳅。
按她现在的说法,议事阁那番看似诚恳的话,分明就是提前挖好的坑。
若是如此……这种推脱,虽然无赖,却符合对方的身份。
百里忍冬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
但这并未让他真正放下心来,那层冰冷的审视只是被这市侩的表象模糊了焦点。他看着眼前的“陈舟”,只觉得像是有一层灰土,暂时盖住了底下更深的东西。
再争下去没有意义,对方的行为举止天衣无缝,将百里忍冬可能的质问消弭于无形,让他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话的工夫,两人已都走进了院门。
厉无渡停在自己的房门前,回头对百里忍冬道:
“白兄早些歇息,你我都有伤在身,无论帮不帮天火门,自己先好好地养精蓄锐,才是最要紧的。”
说罢她笑容温和地一拱手,这才转身进了门,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差错。
百里忍冬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院内灵泉蒸腾起的清新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他心湖深处翻涌的暗流。
——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这正是“陈舟”最让人不安之处。
她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看似温和无害,却步步为营,将他引向一个未知的深渊。而他,明明已察觉异样,却因局势所迫,不得不踏入其中。
养精蓄锐……
百里忍冬下意识抚上腰间的两把剑,剑鞘冰冷的触感传来,带来一丝熟悉的、支撑着他的力量。
——师尊,若您还在,一定能分辨出此人到底是善是恶吧?
青年眼眸微沉,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对面那紧闭的门扉,然后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惜,这世间并无如果。无论前路如何凶险,无论这“陈舟”究竟是人是鬼,他已应允,便唯有向前。
……
金乌西沉,巨大的、浑圆的日轮卡在遥远沙丘的豁口上,像一枚烧透的铜钱,将最后一腔滚烫的熔芯泼向天空。金赤色的光芒浸染着下方连绵的沙海,沙粒滚烫的金红褪去,浮起一层沉郁的、近乎凝固的暗赭色。
天火门所在的丹霞巨岩,此刻成了天地间最浓烈的一抹残迹。白日里色彩艳丽的层叠砂岩,此刻被强光挤压、镀染,烧成了连绵的赤金与浓郁的酱紫。那些被亿万年风蚀雕琢出的陡峭崖壁、深罅沟壑,在斜射的光线下愈发显得嶙峋陡峭,阴影浓重如墨,直坠入下方渐暗的沙地。岩体本身仿佛成了一块正在缓慢冷却的、通体透红的巨大炉渣,沉默地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寒夜。
光线退却得极快,铜钱般的落日转眼沉没,只余下天边一道狭长、炽烈的金红色伤口,很快也失血发灰,随后是干燥的风,毫无征兆地从沙海深处卷起。干燥的细沙贴着巨岩的根部流动,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沙漠在低语。
头顶的天空褪尽了所有暖色,迅速沉淀为一种深邃、冰冷的靛蓝,露出白日被炽烈日光遮去的星辰。但由于沙漠中夜晚里急速下降的温度,导致这些星子看起来闪烁得并不温柔,而像是无数细小、锐利的冰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钉进这辽阔的冰穹,寒光刺目。
今夜没有月亮,所以这纯粹的墨蓝与冷星便占据了整个天幕,和化作一块庞大无匹黑影的丹霞巨岩上下呼应,带着一种苍凉的压迫感。
就在这格外具有压迫感的夜里,原本该在房间内潜心伪装,利用天火门资源“入定养伤”的厉无渡,忽然睁开了眼。
她体内的天魔母种忽然感应到了一丝异动。
这感应来得突兀而清晰,就好像有什么本该送达此地的讯息被挡在了天火门护宗结界之外。
“是通过子种与母种之间的联系发来的传讯?”
厉无渡眸底露出一丝意外,没想到天火门的护宗大阵还真是有点东西,竟然连天魔子母种之间的传讯链接都能有所隔绝。
不愧是天下第一炼器宗门。
厉无渡一边在心底暗自感叹,一边思索着是谁会在此时突然用这种方式给她传讯。
魔域的局面,在她离开前已如绷紧的弓弦,被杀的白骨和五毒两大护法留下的地盘和资源,足以让其余五大护法立即撕破脸。
而她临走前将无间区众魔都变成了自己布下的“子种”,本是为了威慑他们老实安分地暂时守好无间区,别被太早卷进那滩浑水里,等自己把百里忍冬送回剑宗后回去再说。
可这才过了不到一月,便被逼到需要动用子种向母种强行传递信息的地步……
看来魔域的形势,变得怕是比她原本预料的还要快。
“不行,得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厉无渡无声自语,心念电转间,她盘坐的身影便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晕开、淡化,化作一道不起眼的阴影,以一种超越寻常匿踪术法的形态,向着门外、院外、乃至于天火门的护宗大阵外“流淌”而去。
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天火门值夜的弟子在进行例行的巡逻,他们的气息沉稳,步伐规律,带着一丝大派弟子的自信。
但厉无渡所化的阴影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脚步声和气息只是与虫鸣蛙叫一般寻常的噪音。
她移动的速度极快,却又静得可怕。当巡逻弟子的身影转过前方的弯角时,阴影恰好“流淌”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上方。下方弟子若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丹霞岩壁顶部被火晶石映照得凹凸不平,阴影重重,并无任何异常。
“错觉?”那弟子嘟囔一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厉无渡毫不在意这微不足道的插曲,她如同最滑腻的游鱼,巧妙地避开了天火门护宗大阵的监测之力,顺着边缘一条极为狭窄的岩石裂缝钻了出去。
这条裂缝贯穿了巨岩边缘,一直延伸到结界光膜与岩石的结合部分。
在这里,结界与巨岩的接触并非完美无瑕。岩石的天然属性、漫长岁月中细微的应力变化、以及阵法能量流转中不可避免的复杂波动,构成了无数肉眼和神识都难以察觉的、极其短暂且微小的“缝隙”。但这些缝隙在厉无渡魔丹九转境的神识感知中,就如同砖墙间的裂痕,明显得像是秃头上的虱子。
阴影在法阵感知的缝隙间一闪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更大的水,一道影子融入另一片更深的黑暗,那坚韧的结界光膜甚至没有因为这微不足道的“融入”而产生一丝可被监测到的涟漪波动。
下一刹那,那缕阴影已在结界之外、裂谷呼啸的狂风沙砾中重新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
凛冽的风沙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粗粝,吹打在她身上,却无法让那身影动摇分毫。
厉无渡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深谷夜色中被淡金结界笼罩的丹霞巨岩,炼器室和熔岩河造成的火光点点,如同镶嵌在巨兽躯壳上的鳞片。
下一霎,终于找到母种的子种传讯瞬间化作一道闪电,“嗖”地一下蹿进了厉无渡体内,带着一股来自无间区的信息流直接融进了她丹田内的母种:
“大人!无间区被围攻,属下等无能,现情势危急,恳请大人速归!!!”葛离的传讯紧跟着被传进了厉无渡识海里。
接到讯息的厉无渡眉一皱。
魔域的棋局,果然被名为贪婪的手给彻底掀翻了。
但这个乱起来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些?能逼得葛离冒着被她惩治的风险也要传讯求救,看来现在的局面比她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严峻,甚至到了需要她亲自去收拾残局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另一股冰冷粘稠的疑虑却同样在厉无渡心头挥之不去——
沙漠地底,被炼制成聚魂魔偶的“赤眉护法”。
厉无渡至今无法想通这里的赤眉护法和现在依旧活跃在魔域的赤眉护法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此事在前世亦毫无端倪。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也绝非普通邪修所为。
厉无渡想到还被当做座上宾留在天火门内帮他们查明真相的百里忍冬,实在不放心将他自己一人留在这暗流涌动、背后不知道藏了多深浑水的地方。
思及此,她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澜,然后下意识回头望了眼他们落脚处院落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