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道子浓眉倏然拧紧,方正脸上的爽朗笑意消失无踪。
他蒲扇般的大手攥紧了手中锻造锤,沉声问道:“白小道友可认得那些非尸非傀的东西真身?”
闻言百里忍冬并没有立刻出言解释,而是看了眼告知他那叫“聚魂魔偶”的“陈舟”。
见状班道子也跟着看了过来。
被两人齐齐注视的厉无渡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知道百里忍冬是故意的,先前在地下沙窟里,她借口战机急迫避开了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聚魂魔偶的话题,可这家伙根本没被糊弄过去,眼下故意把话头递给自己,就是想借班道子的口,问出她对聚魂魔偶所知之事,好从中抓自己的马脚。
可即便厉无渡明知这一点,也没法当着班道子这个正道巨擘之一继续找借口避而不谈,毕竟在百里忍冬把“陈舟”已经架起来的情况下,她若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那便是露了怯,明摆着告诉人家她有问题。
这就是一个让她避无可避的阳谋。
所以厉无渡只能想办法,“适度”地回答一下。
于是她只好接过了话头,开口解释道:
“虽然原料是尸体,但那邪物并非寻常僵尸,而是利用邪阵形成的养尸地,强行将成千上万的活尸拼凑缝合。日积月累下来,尸体上附着的怨念和残魂之间便会被温养出一种名叫‘魂链’的链接物,至此,无数不同的残魂和残肢都被融合成一个整体,由所有魂链交集的‘心核’控制,这样所组成的可怕怪物,便是‘聚魂魔偶’。”
班道子越听越是心惊:“此等邪物,真是闻所未闻……究竟是何人,竟能悄无声息地在我天火门辖内布下如此规模的养尸地?”
见“陈舟”果然老实地说出了有关聚魂魔偶的情报,百里忍冬这才重新开口:“不知,我们误入那邪地时,除了聚魂魔偶外并未看见其炼制者的踪影。但此事非同小可,班掌门,恐怕贵派需尽快加派人手,仔细去查了。”
“这是自然,我稍后便立即着人去探查那片沙漠。”班道子肃容道,然后竟又朝两人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二位小友前来报信。”
不是班道子当真平易近人到没有一丝一宗之主的架子,而是因为他清楚,上四宗之间虽说是同气连枝、带领正道仙门共抗魔域,但实际上彼此之间也有地位资源之争。百里忍冬身为剑宗之人,本可以不告知他们此事,等到日后天火门吃了大亏,此消彼长之下剑宗的势便会更强。可他却没有坐视不管,反而特意登门拜访,向他们致以提醒,好让天火门有所警戒,提前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
——剑乃君子之器,如此青年才俊,的确很有君子剑的风骨啊!
班道子越看百里忍冬越是心生赞赏,不过当他眼神落到一旁的厉无渡身上时,眼底却多了一丝审视。
“这位陈小道友见识如此广博,不知是师承何门何派、哪位高人门下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陈舟”问道。
厉无渡看出班道子眼中似有若无的怀疑,知道即便自己已尽可能地有所保留了,却还是没能完全糊弄住这种活久成精的老江湖。
她心底无奈,但面上并未表露出任何端倪,而是从容不迫地将之前同百里忍冬编过的那套说辞又同班道子说了一遍。
“东南沿海的‘听松观’?”班道子听完她所谓的师门,在记忆里翻了半天也未能找到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不由得追问道,“你说你师尊叫什么来着?杜梧真人?”
“正是,晚辈师门传承特殊,需避世闭关,潜心钻研,方得道果,是以家师乃至师门其余长辈避世已久,班掌门未听说过他们名号亦是正常的。”厉无渡微笑道。
但这样的说辞明显不能够说服仍然心存疑虑的班道子,眼看着他便准备再次开口深究“陈舟”的师承根脚,厉无渡便抢先道:
“班掌门,晚辈虽对这聚魂魔偶有所了解,但方才所言亦不过是从师门传承下来的残篇孤本中偶然窥得一二诡道皮毛。”
她先自谦了一句,截住班道子话头的同时也巧妙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半是询问、半是提醒地道:“然则比起晚辈这点微末学识,眼下更值得关注的,其实应是另外一件事。”
“哦?”班道子到嘴边的话果然顿住,顺着她的话询问道,“是何事?”
“此言本是有些冒昧,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班掌门原谅晚辈见识浅薄。”
厉无渡没马上回答,而是先给自己搭了个可供退路的台阶,然后才缓缓道:
“那庞大邪地乃是依托于地脉之气才能维持,并借此滋养出了聚魂魔偶。而晚辈观贵派根基,似乎亦离不开地脉,那么如此诡秘、如此庞大的邪地,就在贵派辖地之内、地脉之上悄然成型,难道这么多年来,贵派当真对此毫无所觉吗?”
班道子当即眉头一皱:“陈小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与你们撒谎、怀疑我天火门监守自盗吗?!”
“哎,班掌门莫要急着生气。”她忙安抚道,随后才说出了铺垫这么多以来真正要说的重点,“若是班掌门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那就更令人细思极恐了——”
“那么大一片邪地,就算您身为一宗之主鲜少出门,但那些经常出去历练和巡逻辖地的弟子们,难道也无一察觉异常吗?”
“您仔细回想一下,近年来有没有门人或附近凡人在沙漠中无故失踪,却未能引起重视的?”
班道子一怔,随即便像是回想起什么了似的,脸色顿时微微变了。
见状厉无渡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一个字都敲在班道子紧绷的心弦上:
“如果有,那您就该好好想想这是因为什么了。晚辈建议,在派人出去探查之前,班掌门不妨先将目光放在您眼皮子底下呢?这背后所隐藏的……恐怕不仅仅是邪修作祟那么简单的事。”
“再加上这炼制聚魂魔偶的方法……您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隐晦地看了眼他们周围炽热沸腾的熔金池。
池中金液依旧在高温中如常地循环流淌着,但厉无渡的这番话却霎时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班道子的心头。
“嘎吱!”
班道子蒲扇般的大手猛然一握,手中那柄不知品阶但显然极沉重的锻造锤竟被他硬生生捏得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锤柄上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周身原本平和的气息也骤然一滞,连带着整个炼器室内翻滚的热浪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此刻,天火门掌门脸上先前的欣赏或审视都被努力压制的惊骇所取代。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和所有门人都引以为豪的熔金池,以及那座静默坐落在熔金池簇拥上方的天工鼎。
地火……地脉之气,将无数残肢碎尸融合在一起炼制出新的邪物……熔金池内杂糅的各色金属熔液和可以利用它们的天工鼎……
再加上那些莫名其妙失踪的门人,和至今为止都潜藏在他们门派辖地内的庞大邪地!
班道子:“!!!”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盖过了炼器室内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魁梧的身躯甚至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冷战。
若真如“陈舟”提醒的这样,那现在天火门面临的便不是外邪作乱,而是更加棘手的内贼!是心腹之患!是足以动摇天火门千年根基的巨大丑闻和危机!
班道子内心震动,而一旁的百里忍冬也没了平静——他原本平静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牢牢锁定在“陈舟”身上。
他自然听出了“陈舟”有转移话题的嫌疑,但不得不说,她一针见血的提醒确实成功地将班道子所有的注意力,连同他的注意力都彻底从“陈舟是谁”这个问题上转移开了。
——天火门内潜藏的危机,的确才是当前最为紧要的。
只见班道子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他沉稳厚重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丝疲惫的沉重,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
“我身为掌门……的确毫无察觉。”班道子一字一顿,声音沉重得如同千斤玄铁坠地,“就依陈小友的建议,在派人出去探查之前,我会想办法先将门内仔细筛一遍。”
“不过,”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对“陈舟”身份的质疑,只剩下隐约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复杂诡谲,二位小友既是最先发现那邪地的人,还望能暂且在我门中留一段时日,帮我等查出这背后真相,届时二位小友有何要求,只要我天火门能做到,绝不推辞!”
百里忍冬自然颔首答应 ,而厉无渡也假作热心道:“班掌门客气了,我们既然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帮人帮到底,您有何用得上晚辈的,请尽管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