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息怒的风呼啸着撞击在砂岩外壁上,发出如鬼哭般凄厉的嚎叫。
百里忍冬背对着外头坐下调息,沙尘顺着那条缝隙钻入,打在他的背上,细碎如雨。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然后一边听着外头沙暴肆虐的声响,一边闭上眼内视己身。
丹田空空如也,甚至连先前尚未愈合的伤势也有加重的迹象。
灵息沿着经脉流转,新纳入的灵气在他体内一点一点聚散。百里忍冬的心神如一口深井,无波无澜,呼吸也逐渐随着深入调息状态而变得平稳。
可他并不知,就在自己静坐入定之时,不远处看似昏迷得人事不省的“陈舟”已用九转境的庞大神识将他整个人缠绕得密不透风。
厉无渡仍伪装着昏迷的状态,连胸口的起伏都与真正的昏迷状态无异,但早在他们进入这道罅隙的那一刻,无数如触角似的神识便仗着百里忍冬目前修为尚浅察觉不到,如蜘蛛结网捕猎一般,将他不远处的百里忍冬裹得密不透风。
她几乎是堪称贪婪地注视着“网”中的猎物。
无论是青年体内灵气的流转轨迹,断裂又重新愈合的经脉,还是那两柄静置在他腿侧的灵剑,甚至是他呼吸之间微微带动的一丝鬓发起伏……
厉无渡的神识像一条小蛇,毫不客气地缠绕上百里忍冬的肩,顺着气流又悄然游上颈侧,然后一寸一寸地拆分并解析着他能被观察到的一切,贪婪到病态。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风声、沙声、百里忍冬的呼吸声,都远去了,只剩下她自己的神识在那一点之上游移不定,几乎要越界。
她知道这样做极其危险——若被他察觉,哪怕只是一丝波动,都足以令她前功尽弃。可理智在那一瞬被某种更深层的冲动淹没,厉无渡依旧没有停。
她想看得更深。
想探究、想确认他为何终究还是选择出手救下她。
沙尘还在怒吼,风声如浪,持续了很久,从最初的撕裂咆哮,到后来的沉闷作响,整个天地仿佛被埋进了一片不断震动的沙海。。
百里忍冬靠着石壁调息了好半天,但直到他入定结束,这场沙尘暴都还未平息。
青年缓缓睁开眼。
下一秒,那双还带着未散灵息的冷眸便对上了一道出乎意料的目光。
——“陈舟”。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半倚在岩壁边,静静地看着他。
猝不及防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百里忍冬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探究,却没看到重伤初醒之人该有的茫然与疲惫之色。
这令他眸色微凝。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外头的风仍在嚎叫,沙砾顺着罅隙滚落,摩擦出低沉的沙沙声。时间在那一瞬被拉得极长,仿佛连呼吸声都被风吞没。
百里忍冬微微眯眼,心底不自觉生出一丝微妙的不自在来。
不过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他很快抬起手,收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语调仍旧沉稳克制:“陈道友醒了?”
厉无渡——或者说此刻的“陈舟”——眼神微微一动,随即配合地垂下视线,轻咳了一声:“……多亏白兄及时出手,否则我怕是就交代在那堆怪物手里了。”
百里忍冬闻言只淡淡应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眼她的状态。
——唇色微白,语气虚弱得恰到好处,从表面上来看,的确是伤重虚弱之相。
可内里如何,仅凭肉眼可看不出来。
于是百里忍冬于微微一顿,像是下了某个决定似的,缓缓起身,走到了“陈舟”面前。
风声被洞口的岩壁削弱,只剩下一阵低沉的呼啸。
他居高而下地看着那副看似虚弱的身影,语气仍平静无波:“陈道友受创不轻,我看你气息紊乱得厉害。可否让我替你诊一诊伤势?若是与我的芥子戒中剩下的灵药对症,便可以帮上道友了。”
厉无渡的心弦轻轻一颤。
他这话看似是出于同道之情的关心,实则分明是有意试探。
若换作旁人,或许会立刻拒绝,可厉无渡知道,以“陈舟”的身份,此刻若显得过于警惕,反倒可疑。
她垂了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与戒备,神色虚弱却镇定:“白兄一片好意,自然感激……只是我的伤有些乱,不敢劳烦你太多。”
百里忍冬点了点头,眼底的那抹怀疑却未散,坚持道:“不妨,稍作探查便好。”
他抬手,灵息流转于指尖,虚按在她肩侧的一寸距离外。那是修士探查伤势的常见手法——以灵识试探经脉内的灵气流向与气息波动。
厉无渡看似顺从地闭上了眼,但实际上,就在百里忍冬灵识探入的前一瞬,她体内的气机便已悄然变换。
——九转境的神识轻轻一动,以极其细致入微的方式,模仿出受创经脉的混乱流向,让体内气息显得支离破碎,却又不至于诡异到引人怀疑。
而这果然骗过了百里忍冬。
神识入体,在“陈舟”周身游走,青年不由得眉头微皱。
他确实感受到了紊乱的气机——脉息浮动,灵力断续,丹田虚空,的确像是被巨力震伤后的症状。
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种“错位”的感觉极淡,却像一根极细的针,扎在心头,让他隐隐不安。
他收回灵识,沉默片刻,才淡声开口:“确实伤得不轻,陈道友得好好休息调养了。”
厉无渡配合地露出一丝苦笑:“白兄说笑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
百里忍冬垂眸,语气不动:“我在戒中还有几瓶固灵丹和生息丸。虽非上品,但可保你伤势不再恶化。”
说罢,他取出一只小瓷瓶,拈出两粒药丹,递至她面前。
厉无渡心中暗叹一声,从容地伸手接过,动作柔缓得恰到好处:“白兄厚赐,陈舟记下了。”
她仰头服下丹药,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半点躲闪或犹豫。
百里忍冬看着她的神情,眼底那抹怀疑并未散去,却也找不到半分破绽。
风声再度灌入狭缝,带起细沙打在两人之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百里忍冬顺势转眸看向洞口那片灰黄天幕,昏黄的光线从沙尘缝隙中透入,映在他神色冷峻的侧脸上。
他收回视线,蓦然又出了声:“陈道友,你伤得不轻,我也需要时间恢复。若继续照原路去我师门,怕是都走不到一半就得折在半路。”
厉无渡微微一怔,随即抬眸看向他:“那白兄打算如何?”
“改道。”百里忍冬答得干脆,神色笃定,“此地离天火门不远,天火门是这片沙域的主事宗门,地脉稳固,弟子常驻——先去他们那休整一段时日,待伤势恢复一些,我们才好继续赶路。”
他顿了顿,目光微深,补上一句:“再者,这次我们在沙漠中遇到的‘聚魂魔偶’绝非常物。那玩意邪门至极,看起来还在沙漠中隐藏了不少年头,此事十分蹊跷,若不告知天火门,他们也许迟早会遭殃。”
厉无渡神情如常,低垂的手指在衣角下轻轻一动,掩去内心的暗潮:“白兄说得有理,只是那魔偶……恐怕并非普通邪修所能炼成,会否给天火门招来麻烦?”
“正因为如此,”百里忍冬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却暗含一丝意味深长,“才更该交由天火门处置。他们在这片沙域经营百年,若连他们都查不出端倪,那就说明这事的根子更深,届时,我们就该上报的是全修真界的正道联盟了。”
闻言厉无渡只要抿唇微笑道:“那便听白兄的,只是……我如今灵力未复,怕是得劳白兄护送一程。”
百里忍冬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静得几乎让人看不出情绪波动,却又莫名让人心头发紧:“自然。”
他略一顿,似乎随口问起:“陈道友可曾与天火门有旧识?若有,也好省去几番周折。”
厉无渡心中一紧。
“……我与天火门无甚往来,”她淡淡道,“只是听闻他们门中炼器术盛行,善使火法的弟子众多。”
这回答既稳又不露痕迹,基本上都是修真界正道广为所知的信息,倒也符合陈舟这个出自小地方,只知道一些大众消息的身份。
百里忍冬注视她片刻,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洞外风声逐渐减弱,天际的沙雾正一点一点散开,露出晦暗的光线。
百里忍冬听了半晌,确认危机解除后便起身,取出寒英剑淡声道:“风势已弱,我们走吧。”
“陈舟”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随后点了点头,看似吃力地从地上撑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岩洞。
天地仍灰蒙蒙一片,脚下的沙粒在风中细微流动,仿佛地底那股不安的力量仍在暗暗涌动,但显然那能将低阶修士活活吹死的沙尘暴已暂时告一段落,这片死亡的沙漠又暂时重新蛰伏了起来。
百里忍冬在前开路,而厉无渡则在他看不见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
——天火门。
她心底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