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忍冬终究还是出手救下了人。
他此时的灵力也已经见底,不足以将剩下的所有魂链和怪物残肢斩草除根,是以他只能带着昏迷的陈舟走为上计。
寒英化作一道凝练的银虹,带着铮铮清鸣,悍然劈开头顶不断坍塌、层层堆叠压下的厚重沙层。沙石如同粘稠的泥浆被利刃强行分开,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摩擦声。百里忍冬抱着怀里的人影御剑而起,脚踩银虹,沿着剑锋开辟出的狭窄通道向上疾驰。
脚下的深渊传来令人心悸的崩塌闷响,混杂着无数枯骨摩擦、断裂、彼此撕扯的咯吱怪响,如同地狱深处永不歇止的疯狂低语,沉甸甸地向上涌来,试图攀附住逃离者的脚踝。
百里忍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下坠的沙砾和翻涌的阴影,牢牢锁定着上方那越来越近、象征着外界的一线微光。
然而,他蹙着的眉却并未因此而放松。
陈舟……
直到最后他出手救人时,陈舟的反应都毫无破绽,完全符合一个重伤濒死的低阶修士。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强者自救的本能泄露,更没有什么其他不该有的手段。
——这本是好事,可百里忍冬却反倒更加觉得心里没底,有股说不出的烦躁与沉闷感。
那里盘踞着一片无法驱散的沉滞,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感,如同无形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不是疑虑,却比疑虑更令人不安——是某种脱离掌控的、深藏于未知阴影下的空落感。他垂眸,视线极快地扫过“陈舟”紧闭的双眼。那张脸在昏迷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无辜的脆弱。但这平静,此刻却像一面蒙尘的铜镜,映不出丝毫真相,反而加深了周遭的阴影。
百里忍冬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陈舟”紧闭的双眼,心底在怀疑与放弃怀疑之间反复横跳。
寒英剑的锋芒骤然向前一折,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响。下一瞬,冰冷的剑光终于彻底撕碎了头顶残余的沙层束缚,带着两人猛地冲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地底魔窟。
银光乍破。
最外头一层沙浪也被破开时,冰冷刺骨的死气,混杂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尸骸腥臭,如同积压了万年的浊浪,在破开沙层束缚的瞬间,轰然决堤,汹涌地扑上了地面,伴随着地底塌陷的轰鸣声,如闷雷般滚滚不绝。
百里忍冬抱着陈舟垂目望去,只见目之所及之处的沙原竟无一幸免地整个陷落了下去,但很快地,那些陷下去的沙层便又会像活了似地翻腾起来,像是被巨手搅动的泥石流,层层翻卷,狂暴地汹涌着变幻形状。
百里忍冬看见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罪魁祸首——无数枯臂从沙浪中探出,抓挠、撕扯、交织、崩裂,自高空俯视时,这一幕像极了某种骤然被水冲垮的虫巢,无数苍白的“虫子”蠕动着,带动周围的沙子不停起伏,组成一幅令人看了头皮发麻的反胃景象。
沙浪如海,卷起千丈高,天地一片昏黄。
残余的魂链如同失去头颅的毒蛇,在地底疯狂扭动、挣扎,驱动着散落四处的怪物残肢——那些被强行缝合、早已腐朽不知多少岁月的枯骨断臂——更加狂暴地撕扯着周围的一切,将整个沙海都搅得不得安宁。
但这还不是所有。
“呜……”
百里忍冬刚将下方地狱般的景象刻入眼底,试图从中找出这片混乱的薄弱之处,思忖着灵力恢复后如何彻底净化这片污秽之地。
可不待他看出个所以然,忽然之间,风声骤起——
是沙尘暴!
这片毗邻魔域的沙漠,气候本就如同暴戾巨兽的脾性,难以捉摸。此刻,地底深处那庞大聚魂魔偶残骸的彻底失控与崩解,所引发的剧烈能量震荡和地质塌陷,瞬间点燃了这片死寂之地的所有狂躁因子。
狂风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从四面八方发出凄厉的尖啸,疯狂地汇聚而来,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浑浊的气流漩涡。空气中弥漫的细沙也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开始狂暴地旋转、升腾,最后在风中翻滚,迅速汇成遮天蔽日的沙尘暴。
“呼——”
漫天黄沙卷起的瞬间,天与地的界限彻底模糊。
仅仅数息之间,遮天蔽日的黄沙巨幕便已彻底成型。它不再是单纯的风,而是拥有了实质的重量和体积,带着毁灭一切的蛮横姿态,蛮横地横扫过天际,蛮横地抹去了大地与天空之间那道本就模糊的界限。天光被彻底吞噬,只余下无尽翻卷的昏黄。细密的沙砾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带着穿透一切的尖啸,狠狠撞击在百里忍冬紧急放出的剑光护罩之上,发出密集而持久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整个世界,瞬间只剩下这无边无际、吞噬万物的混沌沙暴。
百里忍冬勉强稳住剑势,却只觉经脉间一阵空荡——
连贯的几次激战与地底冲阵,已让他灵海几近枯竭。
剑光微暗,御风之势开始不稳。
“……这样下去不行。”
百里忍冬咬了咬牙,眼角余光看了眼怀中的“陈舟”。
那人依旧昏迷着,呼吸清浅,衣角早被风沙撕扯得乱飞,脸色苍白,宛若风中一缕残烛。
他咬牙,强行调动体内仅存的灵力护住她的周身。随后开始驭着寒英剑在风暴中艰难地飞行。
但是风太大了。
百里忍冬带着“陈舟”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沙石撞击的钝响,那种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几乎要把人的思绪撕成碎片。
漫天的沙粒仿佛无数利刃,在两人四周划过。
百里忍冬几次试图冲出风暴的范围,却发现风势呈漩涡状盘旋——每一个出口都被卷回中心。
灵力在消散。
寒英的剑光也越来越淡。
百里忍冬不由得更加紧皱眉头,心中开始盘算。
若再拖延,等风暴彻底形成,他们便连落脚之处都没有。
为今之计,唯有勉强压下剑势,找个可以躲避沙尘暴的地方,待到风暴过去,他们再继续赶路。
风压几乎要将他们从空中掀翻,他的手死死按住“陈舟”的肩,指骨泛白。
“再坚持一下……”
一阵更猛烈的风浪袭来。
他们被强行推至一侧的气流之中,寒英剑发出一声低鸣,灌入剑身的灵力彻底告竭。
剑光崩散。
百里忍冬抱着厉无渡从半空坠下。
风在耳畔咆哮,沙砾如刀。他反手抱紧“陈舟”,翻转身形,硬生生用背部迎向地面。
轰——
剧烈的撞击掀起一阵沙浪。
风声依旧在呼啸,天地昏黄。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肩头鲜血顺着风线滑落,砂石迷蒙,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百里忍冬只能眯着眼去看,然后确认怀里的人还在呼吸。
“陈舟”没醒,不过也没因刚才的撞击而再添新伤。
百里忍冬一口气半松不松,风沙打在他的脸上,遮住了那一瞬流露出的复杂神情。
天际那片翻滚的沙暴仍在扩散,像一只正在缓缓合拢的巨口。
百里忍冬深吸一口气,强行调动体内几乎枯竭的灵力,再度将“陈舟”抱紧。
“走。”
他低声道。
寒英剑被重新唤起,光华暗淡,却仍倔强地亮起一线微光。旋即剑光破沙而出,带着他们在漫天风暴中艰难穿行。
天地尽头已无方向,唯有剑鸣回荡在风中,固执地、不肯停息。
……
风沙倒卷,碎肢横飞。
百里忍冬最后只能被迫压低剑势,几乎是贴着沙面疾驰。
风势太狂,肉眼所及,天地间只余一片昏黄死色。灵力已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维持剑气护罩,于是暴露在外的脸侧很快便被堪比无形利刃的风划出浅痕,血被瞬间吹干,只余下针扎般的刺痛。
百里忍冬低声咒了句,半眯着眼死死盯着前方。
就在这时,他忽然捕捉到风沙中一处被侵蚀得坑洼的断岩,岩壁下方有一道被半掩的裂缝,似天然形成,又似早有人开凿过。风卷沙入,却被裂隙吞噬,形成一片相对安静的阴影地带。
百里忍冬眼神一凛——
那是唯一可能避风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收剑,将仅存一丝的灵力强行压缩于脚底,借着那一线气机带着“陈舟”扑向裂隙。
呼——
风在他们背后炸开,黄沙如浪。就在下一瞬,两人一头扎进那片岩壁的阴影之中,重重滚落了几下。
沙砾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岩壁上,像万千细针刺穿空气。
百里忍冬撑着地面稳住身体,陈舟则无声无息地躺在离他不远处。
确认暂时安全后,百里忍冬才有余裕仔细观察周遭环境的细节。
裂隙的内部,比外头略宽一些,约莫能容下两三人。岩壁干燥,缝隙向内延伸十数丈,里面的空气混杂着岩土的气息与淡淡的灰烬味。
他收回视线,转身将外头的碎石和断裂沙块推到洞口,堵住大半缝隙,只留下一条细缝通气,以防可能转向的风沙突然灌入,将他们活埋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