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傅家全面封锁了傅晗失踪的消息,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
十天实在太久,足够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赚到路费离开这座城市。她也没用自己仅存的身份去购买一张需要实名认证的车票,好消息是她大概没有走远,坏消息是她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江盛瑛女士竟然是最晚获知的。
秘书无法拦住一个愤怒的母亲,江盛瑛女士全然不顾傅景奕正在开视讯会议,径直杀去质问:“要不是方太太向我问起,我还被蒙在鼓里,你们两父子打算瞒我多久?”
傅景奕关闭对话窗口暂时离开,接过秘书递来的茶水将母亲扶去沙发,等她坐下来稍稍冷静些才开口:“订婚之前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
江盛瑛女士尖锐地反问:“如果找不到呢?”
三天后,傅方两家的订婚仪式如约举行,堪称业内的一场盛会。
传闻中的逃婚公主挽着方淙言的手臂缓缓走下旋转楼梯,一身维多利亚风格的装扮,裙摆曳地,宽缘帽围了片精制蕾丝,影影绰绰地遮去大半张脸。
蕾丝上缀满钻石,走动起来璀璨耀眼,不可逼视,傅家的亲属长辈们聚在一处欣慰地感叹这段天赐良缘,有人问起傅明丽,“怎么没见到蓁蓁呀?有什么事比表妹订婚还要紧呀?”
傅明丽挺直了脖子,微微撇着嘴角:“蓁蓁今天有场重头戏走不开的呀,你们晓得的,她那种工作不一样,剧组开工了要几百人等你一个,哪里耽搁得起。”边说边有意无意地瞟着远处面容不清的一对碧人。
上流社会一点风吹草动也值得十几秒的新闻和几张版面,尽管普通人过日子,甚至不会了解也不关心什么傅氏和什么四方集团究竟经营哪些业务、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还是有许多人对这样大张旗鼓的奢华场面津津乐道。
奶茶痁有一会儿没进新订单,几个暑期工偷偷在柜台后面刷社交软件,还要拉着站在一旁不断打瞌睡的傅晗看。
“傅氏千金订婚冲上头条了哎,你看呀傅晗,同样是姓傅的,据说人家一场订婚宴就要花掉几百个达不溜,我们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了人家一双祙子。”
傅晗津着鼻子,五官挤作一团:“怎么可能有人一双祙子两千多块啊?”
手机莹亮的屏幕直怼到她眼前:“看嘛,就是这些有钱人。”
腥红的标题极为夺人眼球——傅氏携手四方集团强强联合。下方醒目的照片尽数将现今知名的商界名流囊括其中,两位新人只做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板。
店长探头越过其中一个暑期工的肩膀来凑热闹,那个小女孩有些不自在地歪开脑袋,用两根手指帮他放大了屏幕。
傅晗听见店长大着嗓门说:“真的哎,就是同一个傅字,真是同姓不同命啊!”接着几个人就“命运”“财运”“有钱人割韭菜”等话题进行了热切地探讨,很快又被一连串外卖订单打回了机械而沉闷的工作状态。
这天晚上傅晗梦见了那个不过短短一瞥的场景。
十米挑高的宴会厅,西洋宫廷吊灯叠着金光四射的筒灯,是傅明华那票人一贯的做派,只管富贵逼人,也不管与会宾客映成蜡黄不成体统的脸色。
是她挽着方淙言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被牵到众人面前;
是她修养良好地向着镜头举手示意,微笑得体;
也是她,用手指戳着方淙言纹丝不动的面孔,一派天真地说,“你们怎么都像个蜡像似的”。
方淙言同样戳了下她的脸蛋,说,“但我们才是真实的,只有你是假的”。
她茫然地瞪着两眼,看见方淙言背后硕大的装饰拼镜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色彩鲜明的她的倒影,寸寸裂开,轰然倒塌。
暑期很快到了尽头,奶茶店只剩下傅晗和年龄最小的那个店员,店长也是这家加盟店的老板,数着每天的流水吵着亏得要死,就是不肯多花些钱请人。
留下来这两个乐于内卷的好牛马,自此开始以三天为周期地早晚班调换。
空闲时她也会翻看当天的销售记录。
这家店的流水其实不算少,位置符合理论上的黄金地段,但主要订单都来自外卖平台,线下销量少得可怜,以平台的优惠策略算下来只能勉强达成盈亏持平,都是虚假繁荣。
傅晗观察过门口的地形,店铺位置虽然可以,但夹在两个中型社区中间的岛型叉口,驶下主路的汽车无论回哪个小区都要在此分流,虽然有人行道但没有信号灯,即使距离社区很近,大家也不愿意走过来。
傅晗向店长提议在马路对面的社区门前做试喝活动,然后选出受欢迎的几个口味,等到人流高峰期就摆张桌子直接卖成品,店长觉得有戏,试了几天效果还真不错。
但他赚多了钱还是不肯加人,只把两个牛马的月薪提高了两百。当然工时也延长了。
有天傅晗记错了日子早早到店,看见柜台后面店长魁梧的背影半弓着,像跟什么动物在搏斗角力,大概是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分神回头张望,那个瘦瘦小小初中生一样的小姑娘涨红着脸从他怀里挣出来,“噌”地钻进储物间。
店长就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跟她笑:“嗐,闹着玩。”
但傅晗撞见小姑娘躲在后门巷子里的垃圾桶后面哭。
她去买了冰淇淋回来,两个人蹲在苍蝇纷飞的垃圾桶旁边一人一支,等到小姑娘哭完了,她说:“走吧,我们不做了,换一家。”
小姑娘摇头:“姐姐,我刚十五岁,已经找过很多份工了,只有这里要我。”
傅晗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你还未成年啊?为什么不读书?”
她的眼睛里顿时又蓄满泪水:“我爸爸欠债跳楼了,妈妈不知道去哪了,我跟奶奶过,奶奶每个月只有吃低保,我没有学历,年纪又不够,找份工作不容易......”
傅晗恨恨道:“烂赌鬼,害人不浅。”
小姑娘把眼泪抹掉认真地纠正:“我爸爸不是烂赌鬼。”
“那怎么会欠债多到要跳楼呢?”
“他被公司裁员了,房子也不值钱了,但他每个月还要还很多很多的利息,后来房贷还不起了,房子被银行收走了......他人没了以后我还收到很多电话,都是网贷公司的,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
傅晗想起傅景奕那天开除的几个人里好像有个类似的家庭背景,心里一下子凉飕飕的。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好了,多干一阵子,只要我攒够了买电动车的钱,就去跑外卖,听说跑外卖可赚钱了,也不要什么学历,没什么要求。”
“买台电动车要多少钱?”
“2300吧,扣掉吃喝生活费一个月能攒下700块,我已经在这里做了两个月了,再两个月就够了。”
晚上回到租住的床位,傅晗翻出才离开傅家去商场做促销员赚到的那笔巨款——5天的日薪加提成足足3000块,付完床位费再扣掉每天的消耗,还剩下2200,本来打算结了月薪买只手机换工作,现在给小姑娘1500,她就只好再多打一个月廉价短工。
她说不上自己这样做,是否存在替傅景奕替傅家乃至是替自己补偿那个无端被优化的员工的心理,可她此刻做好决定,坐在几张上下铺挤满的小房间里,确实奇异地体会到了某种近乎于苦修所带来的救赎感。
同暑期一起结束的,除了廉价劳动力的从业高峰期和电影热档,还有傅景奕不断突破底线的耐心。
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傅晗没有再回香港上学。
一张身份证能做多少事?
她没有入住一切需要登记的旅馆,没有乘坐客运车辆和火车,没有坐飞机,没有通过正规渠道投递过简历没有去过像样的企业面试,她甚至没有拿到一张学历证明。
傅明华白手起家,没有娇纵过两个子女,江盛瑛更是苛刻严厉,傅晗十五岁就开始离家求学,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傅家坚持这个信念掘地三尺地到处寻找她的形迹,考虑到傅方两家联合后暴涨的股价没办法公开报警,可傅景奕还是接到了电话:“傅先生,我们在坝口发现了一具无名水尸,与令妹的特征高度相似,您要不要过来看下?”
一张身份证也确实足够做很多事了。
傅晗离开奶茶店,搬出了脏污杂乱的群租房,和小旅馆的老板娘把长租房砍价到最低,奔走在写字楼密集的商圈,每天回答无数次。
“姓名。”
“傅晗。”
“年龄。”
“22。”
“学历。”
“高中。”
“工作经验。”
她不能说曾担任过大型国际贸易集团总经理的助理。
“没有。”
“健康证?”
“也没有。”
保险公司还要多问两句:“父母职业。家庭背景。”
“不详。”
“我在面对面问你啊小姐,什么不详?”
销售公司都是996,自己有车的优先考虑。
“电动车行吗?”
“抱歉。”
奶茶店那个小妹妹说的对,还不如去送外卖。
方淙言到隔壁地级市考察地段,司机的驾驶速度不快,还是跟窜出小巷的电动车狠狠擦撞上了,外卖员的车子倒在左前胎旁,整个人从地上滑出去几米远。
傅景奕脸色铁青地走出几十公里外的派出所,下楼梯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踩空了一级,被等在台阶下的助理一把扶住。
方淙言百无聊赖地刷新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司机快步跑回来汇报:“没伤到骨头,是个女人,方总。不过保险杠刮得很厉害。”
方淙言头也不抬:“算了,给她两千块吧。”看看时间又说:“还要多久能走?”
司机嗫喏地、欲言又止:“很快,她说不用去医院……方总,那个女人——好像是傅家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