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雪 第43章 第 43 章

空山密林，黑暗之中只闻踢踢踏踏的蹄声。

赵嫣被男人紧紧护在怀抱里，脸颊紧贴在他衣襟上，耳中听得他有力的心跳。徐照带着几个人紧随在侧，虽和程寂说好四散奔逃，可职责所在，如何能离弃主上？

方才凶险万分，平昭郡主舍身涉险，为所有人赢得了半刻喘息之机。此刻贼寇紧追在后，前头是不知深浅的嶂林，他们还远没有脱离危况，每一息都徘徊在生死线上。

林道越发难行，马匹行速慢下来，能听见身后的传来清晰的呼喝，羽箭一刻不停地射来，全靠黑暗之中目标难中，密林内杂乱的枝桠遮掩，饶是如此，也有不少侍卫中了箭，一个个地倒下去，空余马匹在黑暗中悲鸣长嘶。

“抱紧我。”耳畔男人嗓音低沉，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冰凉的脸颊上。她依言抱紧他，下一瞬被他托着背脊，无声无息地滚入杂草丛生的林地。

他拥着她滚了几圈，停在数十步外。他伸掌掩住她的朱唇，静静地俯卧在林深处地面上，听耳畔擦过无数杂乱的人声和蹄声。

不知等待了多久，落入耳中的声息渐渐静了去。

赵嫣疲倦已极，伏在男人肩头，闭上眼睛。

一点熹微的晨光透过树隙洒在地面，林子里传来清脆愉悦的莺啼。

行进得太久，又拼死奔逃了整夜，赵嫣腹中空空，被剧烈的饥饿感唤醒。

张开眼，入目是一张略显苍白的瘦削面容。浓长的睫毛轻阂，微抿着颜色浅淡的薄唇。他入睡的姿态也是克制的，头靠在身后的树上，双膝并拢背脊悬直，……他不累的吗？

她伸指轻轻摩挲着他浓墨般的长眉，描画他走势凌厉的下颚。

劫后余生，睁眼就看到梦中的那张脸，虽然并不是完全相同，可仍令她倍感欣慰。

程寂早就醒了，在她还未苏醒之前，夜间尚要戒备着靠近的人影或走兽，这一夜当真辛苦。察觉到那只不安分的手揉按在自己突起的喉结上，他无奈地张开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闹。”男人声线里带了几分疲惫的暗哑，拢住她的指尖，看白润的甲缝里混着干涸的血污。

他松开她，拍拍衣角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来，“我去寻些水来。”顺便，还想找找附近有没有徐照留下的记号。

他和徐照兵分两路，徐照带着几个人引走敌寇，他留下护卫赵嫣。昨夜实在万分凶险，其实心里不敢抱有太多希望，更不敢在赵嫣跟前提及旁人，怕惹得她伤心。

她没有追问，乖觉地点点头，望着头顶伸出的粗壮树桠，道：“我在上面等你。”

他扶着她攀上去，将她安置妥当，才离开去寻水源。

赵嫣望着他独自离去的背影，一丝从未在人前暴露过的委屈浮上眼角。

她十七岁，是个养尊处优没吃过苦的贵女。昨夜种种，她看起来冷静自持，从容不迫，实则她也会害怕，也会难过，也会为自己遇上这种事而感到委屈。

只是这世上能安慰她的人，皆已不在了，所以只能假装坚强，假装不在意。

程寂去了很久。

他回到昨日被截停的地方，找到已被洗劫一番的马车，马匹被带走，残破的车厢留下来，箱笼余下几个，东倒西歪敞开着，里头是女人的衣裳和生活用具，值钱的银两首饰等皆被搜刮干净。

他捡了几件衣裳，用一张桌帘包裹住，瞥见一把紫檀木雕花的梳子躺在地上，他俯身拾起。

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的影子飞快从侧旁朝他扑来。

程寂反应极快，抽出匕首反手格挡，在对方扑倒自己的同时用刀刃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腥热的气息极近 ，朝他扑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只成年的雪猊，身型比孙向月那只大了不止一倍，立起来足有五尺。

“追风！”

身后传来一声轻喝，身上的雪猊闻声跃起，朝来人奔去。

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南陈常见的民间衣饰，身量高挑，腰里别着秀气的弯刀，棕色的瞳仁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都是普通百姓装束，但从他们过分结实矫健的身姿，瞧得出二人均是会武的练家子。

少女揉了揉雪猊的颈，笑道：“怎么这么调皮，突然冲出去吓唬人家，不是才吃饱了吗？”

程寂转身正欲离去，被那少女喊住，“喂，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提步朝前走，一步两步，那两个人男人无声追上来，截住程寂去路。他转过身，抿唇望着少女的面容。

对方也在打量他，雪猊伏下身子，绕着程寂的小腿打着转。

“你是……”少女蹙眉思索着。

雪猊在程寂足边伏下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靴子。

少女棕色的瞳仁猛缩，“宇文骥！”

“你是宇文骥！你没有死？”

“你怎么不说话？我穿南陈人的衣裳，你就认不出我了？我是察鲁少汗的妹子阿馥尔，你姐姐宇文莺是我嫂嫂！我们小时候一起摔过跤赛过马，你哑巴了吗宇文骥？”

天色阴沉沉的，明明方才还是晴好的天，这会儿隐有将要落雨的窒闷感。赵嫣觉得有点冷了，这一路她本就强撑着，怕给众人添麻烦拖慢行程，发着高热也强忍着没有吭声。离开程寂的怀抱，片刻周身就冷得直打颤。林立风声呼啸，像兽鸣像哭号。她独自一人，守在这棵树上，不知道敌寇走净了没有，不知她的从人还有几人活着。天大地大，明明哪里都能去，却又哪里都去不得。

她紧紧环抱住自己，埋首在膝头，与孤寂和恐惧作伴。

朦胧的视线里，一个人影近了。

她张开嘴想喊声梦里的那个名字，却只含糊地哽咽了一声。

冰凉的水灌进喉腔，整个人似乎清醒了不少。

男人拧了条湿润的帕子搭在她额头上，将找来的食物掰成小块一块块喂给她吃。

赵嫣依恋地偎着他，低眉瞧他细细地替自己擦去指头上残留的血迹。

他认真地将她两手擦净，拢在掌心里，暖着她冰凉的手。

他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无比专注认真仔细，仿佛喂水喂饭，擦手取暖，也是件值得谨慎相待的大事。这张侧颜，静雅清俊得令人移不开眼，偏又这样的体贴。

“你昨日喊我什么？”她说。

程寂拥着她，怔了下，抿唇没有吭声。

“你刚才也是这样喊我。”她抬起头来，刚饮过不少水，干裂的唇角沾了水滴，瞧来晶亮亮的。

他侧过脸，回望她。

“赵嫣。”他说。

昨日那般凶险，根本来不及多思，他喊她的名字，未曾想过什么身份之别，什么奴从主上。何况，她在他心目中，从来不是郡主，只是女人。

是最亲密、最特别的女人。

“我不喜欢。”她摇头，“连名带姓，太生硬了。”从前与那人争吵时，他才会蕴着薄怒，这样唤她。

她凑近，轻轻舐过他的耳朵，“私下里，喊我小名……试试？”

程寂扣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

“叫我嫣嫣……”

程寂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淡红的颜色。那抹薄红缓缓漫上他白净的脸。

就在赵嫣还没反应过来时，已被他钳住手腕推在树上。

她睁开眼睛，看见光线昏暗的树荫下，男人隐忍的面容，不断放大的俊颜。

对，就是这样。

相约要共度一生的那日，她与他就在无人的树丛间，在林深处，是她无数次悔过，没有交付出自己的那一天……

犹如往日重现。上天给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次挽回的机会。

她战栗着，仰起脸，蒙蒙细雨无声地落下，打湿她松散的长发。

细细密密的吻顺着雪白的颈一路滑向肩头。

烟紫的衫被推落，她将洁净的肌骨坦呈在他眼前。

“赵嫣……”耳畔男人声线低哑，一声声唤她的名。

连名带姓，完整的她。一尘不染，纯洁的她。毫无保留，他的她。

为何这样纵容，这样恩赐？

在他早被全世界厌弃之后，拾起他残破不堪的灵魂，以柔情拼凑成他如今的模样。

她不会知道，她对他意味着什么。

更不会知道，每一次她用这样温柔的神色注视他时，他要用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压抑住心底狂燃的火焰。

雨点落在雪白的凝脂上，滚烫的温度降了几分，又被细密而绵长的吻烘得更加炽热。

他的唇落在炽雪之上，烙刻独属于他的印痕。

她长发松散，荏弱地蜷缩在他怀里。

十指交缠，她湿着眼眶轻问。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程寂抚着她雪背，淡声说：“不会。”便是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他也会护她完好。

赵嫣摇了摇头，“我宁愿，就死在这里。和你一起死在这儿，埋骨深林，相依相偎，不被打扰。”

这话听在程寂耳中，如一把钝钝的锤头，凿击着胸腔。闷痛，又无可奈何。

她是担心为世俗不容，毕竟身份鸿沟难越，只要活着出去，他和她就难有未来。与其苟活，不如就在最相亲的一瞬共同殒灭？

他不怕死，过去二十一年，曾有无数次他想过舍了这条性命。可她还这样稚幼年轻，他们才刚刚明白情爱带来的欢悦，为何要白白折损在此，她应当过最富足无忧的生活，享受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他不舍得她死，他会好好护着她，陪着她走过漫长的岁月。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日夜亲昵，相守一世。

“别怕。”他轻声道。

他们会有未来。

她会光明正大的做他的女人。

谁也无法阻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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