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夯土与砖石将大牢围的密不透风,血腥味掺杂着积久的腐臭味在这下雨天极度刺激,冲鼻的很。
无数哀嚎喊冤声压过外面的雨声,在阮正绚耳边回荡,一只只伸出的双手与渴望的双眼在阮正绚眼前浮略。
真是一夕良民一夕罪犯。
黑与白只在转瞬,她曾经也是该死之人,因为谢印星,冤屈得以洗脱,现今再无枷锁束缚。
但是这里面,除了罪有应得者,还有多少被冤入狱之人?
“贵人,当心脚下,您要见的人还在最里面......”
在差役谄媚无比的引路声中,阮正绚又想到那日她向谢印星求情时的场景——
“你说你要为阮家人求情?”谢印星诧异挑眉,“你应该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我知道,”阮正绚应,“我怎会不知,阮家贡茶掺假,理应株连九族,但我是阮家一份子,我不能坐视不管。”
“若爷没记错,你早已被阮家除名。”谢印星抱臂说道。
微微抬起的下颌流畅,给人一种张扬之感,透着微微的不近人情,但说出的话却是实事求是。
是的,阮正绚早已被阮家除名,在当初阮家遍传阮正绚毒害阮老太爷之际;在阮正绚吵着闹着要族中执行阮老太爷遗嘱,她们一房要继承阮老太爷遗产之际,当时的主事人阮安鸿便站出来联合族中长老,将阮正绚除名,让她再无继承阮氏财产的可能。
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外人难以知晓。
阮正绚哑然,她一点都不好奇谢印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片刻后,她说:“但我终究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一个笔写不出两个阮字。”
“你会是在乎这个的人?”谢印星嗤嗤一笑,“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这是不像阮正绚的性格,如今,阮正绚遭遇的这一切,皆拜阮家所赐,阮家全族遭难,她能成阴差阳错成为漏网之鱼已是万幸,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居然还求谢印星从宽处置,当真稀奇。
或许阮正绚自己也觉得稀奇,再说下去已没有意义,因此,她不再伪装,向谢印星摊手说明她的真实意图。
“我要.......”
“你想要回你的嫁妆?!”
牢房内,阮安鸿的声音极高,传得极远。
是的,这才是阮正绚向谢印星求情的真实目的,不然,这下雨天的,谁想牢房半日游?还要接受阮安鸿的怒骂。
“不可能!你这个天煞孤星,逮谁克谁!把我们全家给克进大牢还不知足!如今你还想要嫁妆,做梦去吧!啐——”
“安静!再吵嚷,大刑伺候!”
远处差役及时上前,厉声喝止阮安鸿的叫骂。
牢房终于安静下来,阮正绚耳朵也终得清净,但身上的鸡皮疙瘩却始终未消。
原来,阮安鸿的背后,一道黏腻灼热的目光从她过来,便一直附着在她身上,久久不散,就像曾经.......
阮正绚尤为恶心,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他居然还是这么令人作呕。
阮正绚示意差役将阮安鸿背后的人拖出来。
伴随着一声开锁声,一个身穿囚服的年轻男子被差役拖拽出来,狼狈至极,看阮正绚的目光却一点没变,遮掩都不曾遮掩。
此人便是阮正培,阮正绚的四哥,她二伯家的大儿子。
“阮正绚,你要干什么?有什么冲我来!拿无辜之人作伐作甚?!”
阮安鸿将被差役推倒的阮安仁搀扶起来,放在自己儿子阮正业手中,快走几步,至阮正绚面前,牢房铁栅栏被他摇的近乎断掉。
阮正绚却不管,点着红钿的面容一片嫌恶,眼中的神情冰冷无比,她让差役好好去前面招待她这位四哥,这个人她实在看不顺眼。
差役秒懂,将阮正培拖了下去。
阮正培惊慌叫道:“六妹妹,你可还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
见阮正绚的神色愈发冰冷,远处拐角避在一旁的白弘文拔高声音,喝令差役:“还不快捂住他的嘴?赶紧拖走?!”
“绚儿,你到底要做什么,二伯给你跪下,求你别伤害我的儿子!”阮安仁反应过来,挥开自己侄子的手,在阮正绚面前卑躬屈膝,姿态极低,近乎跪下。
“我要做什么?大伯二伯难道不知?”
迎着阮家一众男丁快要吃人的目光,阮正绚如花般妖娆的笑了。
昏暗的牢房中,身穿粉白长裙的女子烂漫至极,可她脸上的妆容以及臂间挽的红色披帛,都近似夺人性命的彼岸花,让人心颤。
“可三年前培儿根本没有伤害到你!他没有得逞不是吗?后来再见你,他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绚儿,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啊,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阮安仁膝行至阮正绚面前,隔着铁栏杆向阮正绚祈求着。
正如当年遭遇不公的阮正绚祈求一般祈求着。
一旁,阮安鸿的大儿子二儿子阮正平阮正业也在搭腔,帮他们的二叔阮正培说话。
是的,当初阮正培没有得逞,但他想要□□阮正绚的行为三年过去阮正绚都没有忘;三年后,每当阮正绚出现在他面前,他都没有丝毫悔改,眼神愈发恶心。
这一切的一切,阮家一众男丁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他们互相帮助的那副嘴脸,当真丑陋!
阮正绚莫名有些想笑,她也顺从本心地笑了出来,一边笑还一边给一众男丁鼓掌,森冷幽黑的眼眸却直直盯向阮安仁。
“看来二伯这和稀泥的本事炉火纯青!我甘拜下风!哦,我都忘了,老实人护起短来也是很可怕的!”
轻傲带着嘲讽的腔调让牢房瞬间熄了音,阮安鸿愤怒的声音再次凸显出来。
“你们不用向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求情!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今天就是借着那位的威风来向我们撒野作威作福的!这个扫把星!要杀要剐来句痛快话!”
隔着生了锈迹的铁栅栏,挺着大肚子的阮安鸿毫不畏惧地与阮正绚对视。
这段时日,由于谢印星的特殊照顾,阮安鸿明显在牢里过得不舒服,可就算是如此狼狈,他对阮正绚的厌憎依旧不减。
气氛一度凝滞,最后被阮正绚的一声娇笑打破。
“我杀你们做什么?大伯,我不是说了吗?今日我来,主要是为了我的嫁妆,刚刚实在是阮正培那眼神太恶心,我实在没能忍住,现在他不在,我们可以慢慢详谈。”
栅栏外,阮正绚如闲庭漫步般散步,她边说边往外走,待走个十几步又折转回来,醒目的红披帛在幽暗的粉中绽放,周而复始,吸人眼球。
“大伯你也知,如今太子殿下对我宝贝的紧,又希望我嫁入东宫,可我手上却没有分毫嫁妆,今日你若能松口给我,或许我还可向太子殿下求情,对阮氏一族从宽处置。”
一番话说得娇俏生动,处处透着为阮家着想的意图。
阮安鸿有些心动,却也知道他们早已和阮正绚撕破脸。
“你会这么好心?”他沉声发问。
“我确实不会这么好心。”阮正绚笑眯眯走回阮安鸿面前,“我就只想要我的嫁妆,不然,我一商贾之女,又别无所长,将来若嫁入东宫,身无钱财傍身,岂不任人鱼肉。”
“阮家贡茶掺假,是株连全族的大罪,你能说动那位......”
阮安鸿有些心动了,他试探问阮正绚。
“你看我能不能?”阮正绚勾唇笑道。
一张姝丽绝伦的脸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瞬间唬住阮家一众男丁。
就在阮正绚以为一切大功告成时,阮安鸿二儿子阮正业突然说:“可父亲别忘了我们家对六妹做的种种,更别忘了当初是您联合族中长老将六妹除名,今天六妹想要回嫁妆,她分明可借太子之手拿到,为何非要浪费口舌,要自己的嫁妆?”
不愧是她的二哥,狡猾诡诈,是这个家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就将刚刚阮正绚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阮正绚倒不沮丧,心中隐隐兴奋。
“是啊,我分明可以借太子之势拿嫁妆,为何非要不辞辛苦来大牢、浪费口舌与你们分说、还要忍受你们的怒骂,来要回原本就属于我的嫁妆呢?”阮正绚缓慢重复了一遍阮正业的话,又趁机加入一些自己的见解,“我是疯了还是傻了?我也想知道。”
从牢里出来时,风变急了,雨变骤了。
正当白弘文欲拿出从刑部大牢借来的雨具给阮正绚遮上时,阮正绚如一只跳脱的兔子,欢喜地冲进雨幕,扑到一红衣少年面前。
白弘文讪讪收回手中的雨具,摸摸鼻子,提步追了上去。
他牙酸地看着冰冷雨中互相关心的少年少女,犹豫半晌终出声打断二人,“殿下,阮姑娘,雨更大了,不如我们先上马车?”
得到的却是少年冷冷幽幽投向他的目光。
踩着溅落成花的雨水,马蹄哒哒驶出刑部大牢,向着阴暗的天幕前进。
车上,阮正绚抱着谢印星塞给她的小手炉,一张小脸明明冻得泛白,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狡黠灵动,处处透着喜色。
“要回你的嫁妆了?”谢印星吊儿郎当倚在那里,懒洋洋问道。
阮正绚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满意了么?”
阮正绚又重重“嗯”了一声。
糟糕的天气并没有影响她的半分心情,连裙摆上的污泥她都顾不上心疼,一双琉璃美眸欣然欣赏着窗外风景。
“让你再满意些如何?”
阮正绚收回自己的目光,看着落拓不羁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郎,他一身红衣,腰覆黑玉腰带,坐姿张扬,神态却是漫不经心,似乎刚刚这句话只是他心不在焉说出来的。
少年玩着阮正绚垂在座位上的红菱,接着,又满不在乎吐出几个字:“阮正培,我帮你把他的招子挖出来,再剁去他的手脚如何?”
阮正绚睫毛微颤,她缓缓勾起嘴唇,道了声“好”字。
车外雨声更大了,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偌大的声音甚至盖过马车车轮滚动的咕噜声。
“我帮你出气你不满意了?”
“白侍卫,掉头去阮宅!”
几乎是一瞬,谢印星的声音与阮正绚的声音同时发出,相互覆盖,互为重合。
车厢内陷入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