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阮正绚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甫一见面,刚一落座,谢印星就对自己抛下一句话,“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阮正绚细细窥探石桌对面少年的神色,却见他甚是平静,俊美锋利的脸上无半点之前分别时的气恼,眼睛还是如黑曜石一般闪亮,却也深邃如墨,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可他做的事情却是昭然若揭。
凉亭坐落在一处小山丘上,远处园林花草,风景如画,近处假山林立,三五个侍女立在亭下,随时等待传唤。
二人这一次当真是坦坦荡荡,于众目睽睽下见面,谢印星对自己更是再无之前的半点亲昵。
阮正绚内心五味杂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应自己之前说的话,状似满意地点点头。
风声沙沙,谢印星说起阮正绚明日会审的事。
“明日刑部大理寺将会联合审理你的案件,我已安排好,你只需出堂走个过场。”
阮正绚下意识发问:“都已安排好了?怎么安排的?魏月筠那里可会牵扯?”
“不会。”
“那别的无辜女子呢?”阮正绚继续问道。
因为曾经关于杀师案,阮正绚在养伤期间与谢印星聊过,包括其中的种种细节以及阮正绚猜测的各种疑点,比如那幅陈明之房中极其显眼的落梅图、他购买迷香的途径、他是否还有可能奸.污其他女子等等,都已说清。
阮正绚甚至还道明若谢印星想让她脱罪,她不希望以牺牲她朋友清白为代价来替她作证,或者就算不是魏月筠,别的被陈明之奸.污的女子也不行。因为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清白名声看得太重了,所以,阮正绚同谢印星这样商量。
当时,谢印星满口答应。
可是今日,阮正绚却又拿出这件事情来问他。
谢印星静默不语,唯石桌上摩挲着金玉戒指的手指有过片刻停顿。
轻风徐徐,好长时间过后,他在女子殷殷的目光下勾唇一笑,冷峻的眉眼染上不耐,“你这是不相信爷?”
阮正绚下意识摇头,“我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少年眼神如剑,穿着黑色太子朝服的身体微向前倾,带着浓浓的压迫感逼向阮正绚,“你曾说我不信任你,可如今,我愿意信任你,愿意与你保持距离,相信你做这些都有自己的理由,可是你却依旧不信任我。”
阮正绚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谢印星再不想在这里多待,站起身来,提步欲走。
阮正绚慌忙去拦,行动间,不小心碰触到谢印星的腰身,被谢印星反应迅速一把抓住。
他俯下头似笑非笑盯着阮正绚,一字一句说:“男女授受不亲,万一孤将来不认账了呢?”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阮正绚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但阮正绚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
为此,在少年错步欲离开之际,阮正绚挺身迎了上去,这一次,她再没有在意与少年之间的距离,或者是,她觉得少年理应避她。
但少年没有。
就这样,二人一刚一柔,一硬一软,谁也没相让,结结实实撞到了一起。
阮正绚被撞得后退开来,目光与少年的目光如火似电般相击。
她努力忽视自己隐痛的前胸,攥紧拳头,反唇说道:“太子殿下又怎知我是不信任你?就因为刚刚我诘问你的那些话吗?依我看,你才是那个真正不信任我的人!”
“你还真是倒打一耙!”
谢印星舌头顶了顶上颚,简直要被气笑。
“你说我不信任你,”他说,“我若不信任你,今日就不会依着你的话和你在此处见面!我若不信任你,就不会一直劝说自己你那狗屁理论背后定另有自己的苦衷!我若不信任你,就早该不经你同意将你强娶入东宫!!!”
三个“我若不信”振聋发聩,缠绕在阮正绚耳畔久久未散,犹有余音。
阮正绚被惊得定在原地,连目光在不知不觉间,都避开了少年。
见此,谢印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挥衣袖,错身欲离开,却被反应过来的女子抓住衣袖。
他微微侧头,剑眉之下,是锋利恣凛的凤眸,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放开。”
阮正绚依旧固执地抓着他的长袖,不让他离去。
那力度大到谢印星想要挣开她的手,都很难做到。
谢印星脸色愈发冷硬。
这时,阮正绚开口了,她定定看着少年语速飞快说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旧事重提?当真是不信任你吗?还不是因为我听说近些日子朝臣一直在上书参你,我只是想问问你好与不好?我的事是否连累到你?明日你到底怎样帮我?帮我是否会对你造成不利?不然,你当真以为我阮正绚闲的吗?”
一连串的话,阮正绚小嘴巴巴的,如机关枪般诉说对谢印星的担忧。
似乎刚刚的旧事重提,并非阮正绚故意的戏耍,也非阮正绚的不信任。
谢印星的脸色这才缓和,目光也移回阮正绚脸上。
“当真?”他问。
阮正绚信誓旦旦答:“比真金还真。”
看样子她就差自己拍胸甫保证了。
“那可真是难得,”谢印星道,“阮六姑娘居然也是关心人的人?”
“你能不这么阴阳怪气吗?”阮正绚扯了扯谢印星,未琢粉黛的脸佯装生气侧开,又转了回来,一双乌瞳生动地瞪视着他,“快说!”
一句话又将话题牵回正轨。
谢印星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阳光透过凉亭空隙洒在少年脸上,愈发衬得少年金相玉质,再加上那一身彰显威严的黑红太子朝服,配上少年桀骜恣意的神态,与冰冷不可侵犯的眉眼,让人愈感少年之矜傲。
阮正绚不由有些好笑,她试着将谢印星牵回石桌前,果不其然,他顺势而动,阮正绚轻轻松松就将谢印星按坐回刚才位置。
她也跟着蹲在少年身前,仰视着这个被抚顺毛的少年郎,“现在能说了吧?”
一番姿态谦卑至极,语气也是柔顺温软。
二人仿佛又回到当初要好时的模样。
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但怎么可能没有改变呢?
谢印星不自然避开,“你要我说什么?若是问你有没有连累到我,那就是没有,杀师案疑点重重,你被冤进大狱,本就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还欲在狱中打杀于你,小爷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事到如今,阮正绚没想到,谢印星居然还在嘴硬。
她抓紧谢印星的衣袖,“可我怎么听说,陛下这些日子重用云王世子了?”
“那又如何?”谢印星倨傲扬起下巴。
“因为他抢了你很多差事啊,”阮正绚说,“甚至是钱家贪赃枉法的事,陛下都交由他核定,他是不是在分你的权,所以是不是因为我这件事陛下对你.......”
“你想多了。”谢印星浓眉微挑,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轻狂淡定,似乎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父皇不会因为你.......等等,你成日幽居别苑养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阮正绚注意到少年那双幽深的黑眸于转瞬间变得锋芒锐利。
似乎只要阮正绚有一点的躲闪,便会被感知敏锐的少年郎捕捉到一丝一毫不对劲的地方。
阮正绚眼眸微闪,她笑着反问谢印星:“只要有心打听,很难吗?”
“你接触过外面?”谢印星问。
“是接触过,我想菱枝了,也担心你,你前段时间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女子的态度坦荡直白,谢印星心头微哂,他低下头看着半蹲在地上殷切望着他、关心他的女子,心中更加柔软。
阳光透过凉亭,将他的影子拉长放大,并覆盖在身下女子身上,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也将她护得周周全全,似乎他足以为女子遮风挡雨。
可是一想到外面的事,谢印星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缓慢坚定扶起阮正绚,背身负手而立。
“放心,爷没事,朝中之事你还是少关心为妙,安心明天便可。”
又是这番说辞。
阮正绚气不打一处来,揉着自己酸麻的腿忍不住怒骂:“真是个大猪蹄子!”
“你说什么?”谢印星转过身来。
眉毛挑的极高,看起来极凶极不好招惹。
“我说你是大猪蹄子!”阮正绚毫不畏惧走到谢印星面前,又了重复一遍,“每次,每次当我提及朝堂,你都是这副态度,之前你说是因为我的伤没养好,不让我操心外面的事,今天呢?难道还是这个理由?还是你打心眼里就歧视女子,认为女子不配关心朝堂之事?”
“你这是哪儿的话?难道你觉得我是朝中那些迂腐之......”
谢印星握拳反驳,冷白的面庞在背光的阴影下森冷幽戾,可在下一秒又变回平日的漫不经心,“算了,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今日你能关心我我很高兴,但到此为止吧,接下来你只需记住,爷终究是东宫太子,待你脱罪,便开始绣自己的嫁衣吧。”
谢印星罕见的强势让阮正绚怔住。
她定定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心中闪过万千思绪,追了上去,“等等!”
谢印星的目光再一次轻飘飘扫视过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阮正绚笑靥如花,“还有一事我想问你,不,应该说是向你求情......”
次日,在谢印星“无微不至”的照拂下,阮正绚轻轻松松就在公堂上得到主审官与一众陪审官高规格的礼遇。
明明这些官员平日是那么老爷范儿,高高在上,也最难打交道,可阮正绚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们的侧目,顺顺利利洗脱自己的冤屈。
尽管在这过程中谢印星连面都没露上一个。
权利当真是个好东西。
阮正绚内心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又过两日,阮正绚几经波折,从菱枝那里打听到:原来,短短数日,谢印星就借她的事,雷厉风行处决了不忠于他的数十大臣,甚至是他的母家,都被他不留情面秋风扫落叶般处置,朝野震撼。
也是在这时,大大小小的官员才意识到,当初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并非一时激狂,背后另有深意,他竟是为了肃清党羽。
明明他年级轻轻的,城府却这般之深。
如今,满朝文武再见他们的少年太子,再无人敢觑视其少年锋芒,而那些趋炎附势、以为太子殿下失去圣心、转而投靠云王世子的那些大臣,夙夜再难寐,每每提及或遇上太子殿下,则两股战战,唯恐说错半字。
御书房。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明武帝坐在御桌后面,甚是开怀,语气中肯地褒扬了谢印星。
“没想到我儿竟有如此能耐,倒是父皇小瞧了你,说吧,想要什么奖励,父皇一定满足你。”
谢印星撩袍跪下,伺机提出自己想要阮正绚为自己的太子妃。
明武帝皱眉,断然拒绝:“那个商贾之女?不行!”
谢印星抬头反驳:“为何?父皇应该知道人生能有一心爱之人有多不容易,就像当初父皇与我母后,不就是.......”
“住嘴!”素来温文尔雅的皇帝一拍御案,一贯的涵养彻底消失,“你敢拿那个商贾之女比肩你的母后?”
“为何不能?”谢印星梗着脖子,俊美逼人的五官在御书房略显阴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那脸上桀骜的神色更加灼目,让人不敢鄙视。
明武帝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你可知最近阮家之事?”
“知道,”谢印星应道。
照理说,在商贾云集的京城,阮家一介小小商户,是够不上皇帝注目的,但近期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云晟国在与邻国乌国的邦交中失利,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阮家进贡上来的茶叶掺假,云晟国丢了好大一个脸,明武帝更是连下六道令,要求大力整治茶商茶贩,而阮家,首当其冲。
“但父皇明明心里清楚,阮家只不过是赵家的替死鬼。”在明武帝面前,谢印星直言道出真相。
区区一个阮家,怎么可能有资格进献贡茶,它的资格,还不是皇商赵家给的?出了问题,赵家倒想撇清关系!
明武帝笑了,“看来你为了这女子,背后做了不少,连她家的事你都想插手?”
谢印星矢口否认:“并非如此,儿臣只是想说,阮正绚何辜,父皇不应以看罪人的眼光看她。”
“那朕应以何种眼光看她?”明武帝反问,“一个几次三番勾引朕的太子,妄图嫁入皇家的贱民女子,还要朕好好看她不成?”
夕阳西下,谢印星从御书房出来,在东宫近侍岑茂实殷殷的嘘寒问暖中,谢印星回想起刚刚他父皇拒绝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或许......你从未看清身庞女子。”
怎么会看不清呢?
谢印星心道,他与阮正绚经历种种,早已知悉彼此心意,他也知道阮正绚为人。
或许是有利用欺骗,但那是在二人表明心意之前,而之后,就像阮正绚当初被诬入牢、魏月筠拼死闯至他面前告诉他的事情——
原来,钱老封君寿宴阮正绚并没有真的利用他,她的粉裙翠衣是在魏月筠的要求下穿的,她并没有真正算计他人,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巧合,阮正绚只是为了自保顺水推舟而已,杀师案中,阮正绚更是古道热肠,愿意帮助魏月筠......
阮正绚这样的为人,谢印星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尽管她有时真的很皮,也惯会拿乔作势,无用的小谎撒一大堆,但谢印星很清楚,阮正绚对他,亦有情谊。
虽说这股情谊隐藏在迷雾中,但谢印星不会看错。
同时,他也很期待,期待阮正绚真正对他彻底敞开心扉的那天。
......
天空阴云密布,街道上风吹树叶,路人行色匆匆,收摊的收摊,赶路的赶路,回家的回家,但无论大家有多着急,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道路中央逆流行驶的马车。
因为那辆马车一看就不简单。
虽无明显标识,但乘坐之人非富即贵。
驾车的车夫是个年约二十有五的年轻人,侍卫打扮,却是书生模样,斯文儒雅,腰间横跨一把长剑,细长的眉眼文质彬彬,一张含笑唇。
这是谁家?
京中很少见呀。
有路过的官员家小厮暗暗揣测,可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自家主子给喝令低头了。
渐渐的,街上行人流越来越少,空留这辆马车缓缓独行。
待马车快要驶进刑部大牢范围时,驾车的侍卫开口了。
“阮姑娘,天气越来越糟,眼看就要下雨了,我们出门着急,也未带雨具,不然改天再来?”
阮正绚撩开车帘,深吸一口带着强烈泥土气息的湿润暖风,摇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可姑娘要考虑清楚,就算这是太子殿下的马车,一会儿进了门,你也是要走一段距离的。”
白弘文提醒,作好心状。
回答他的,却是女子一声干脆利落的放下帘子声。
“走吧,我考虑清楚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向你家殿下求来的,只此一次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这哪是浪不浪费的问题?分明就是他家太子上赶着向美人讨好、却拿他来作伐的问题。
难得的有人敢在他面前甩帘子,白弘文有些欲言又止,却也只能认命地驾起马车。
想他堂堂东宫太子近卫,与岑茂实并称东宫双绝,如今,却沦落为赶车的车夫。
这一切的一切,真是应了岑茂实所言,他家这个招人惦记的太子殿下,终是被人惦记道那美人瓮了。
车轮滚滚,很快,马车便来到刑部大牢范围。
经过院子牌楼,在那些官差们诚惶诚恐的行礼声中,白弘文收起腰牌,恭敬将阮正绚请下马车。
风变得更急了,吹动阮正绚粉白的衣裙,以及臂间的红色披帛。
在第一滴雨水滴落下来时,阮正绚刚好走进牢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