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印星走了。
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可他留下的气息,久久不散,就如沉重的幕布般将阮正绚笼罩,阮正绚被压得起不了身,更喘不过气。
直到谢印星再一次到来,阮正绚才终得以爆发。
炽热的阳光透过檀色窗扉洒入室内,清一色的黄梨木家具淡雅而秀气,精美的地衣踩在脚下,风吹起远处架子上轻盈的软烟罗帷幔,带来冰鉴袅袅上升的寒意,以及一大早婢女们置于案上香盒内干花花瓣的清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阮正绚指向摆放在梳妆台上的诸多妆奁首饰扬声质问。
秀发如云,披散在她肩上,不施粉黛的脸庞依旧苍白,白的近乎透明,看着依旧病弱无力。
谢印星不明所以,看了眼这两天他让人买给阮正绚的各色香粉首饰,走至阮正绚面前。
“可是不喜欢?”他俯头问。
休养了两三天,阮正绚已然能下地自如行走,现下,正站在窗前斑驳的阳光下,面含薄怒看他,不发一言。
“那就是你月事来了?”谢印星继续问。
但是接收到一旁婢女否定的眼神后,他摸摸鼻子,心中疑惑:不是啊,可他记得,二人好时阮正绚确实说过自己来月事时,总会心情欠佳。
“还是不让你沐浴你不高兴了?”谢印星挑眉接着问。
明明是肩宽腿长、容颜俊美的少年郎,性子最是张扬不好惹,在阮正绚面前,却甘愿收起自己所有的爪牙,磨平自己尖锐的锋芒,十分的好性子。
阮正绚依旧不说话,晶亮的双目渐渐染红。
谢印星有些不知所措了,“诶,别哭啊,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明明刚刚他来前还好好的。
总不能是他惹哭的吧?
谢印星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目光环绕一圈四周,话锋一转,声音突然冷冽,问阮正绚:“是她们不听话吗?”
婢女们纷纷跪下叩首,连连饶命。她们刚刚还低首垂眉站在那儿,心里啧啧惊讶于太子殿下对阮姑娘的体贴爱护,现下却见到太子殿下神级变脸,将屠刀挥向她们。
所幸阮姑娘是个好的,除了这两天吵着要沐浴,其他时候,待她们甚是宽容,更愿意在太子殿下怪罪她们时为她们求情。
“不是她们,你别牵连无辜。”
谢印星高抬轻放,鼻中冷冷一哼,放过周围伺候的下人。
婢女们纷纷跪谢,随后,在谢印星的无声的示意下,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再度留下谢印星阮正绚二人,一如这几日谢印星每次来时一样。
晶莹剔透的珠帘将外屋分隔,私密的空间下,谢印星终于听到面前抓着他的女子哽咽的解释:“你天天给我这些好东西,我用不完.......”
豆大的金豆子就那样从女子面上划下,谢印星微紧的心弦终于放松。
他还以为是怎么了,他又哪里得罪了阮正绚,没成想,竟是这个原因。
谢印星颇为哭笑不得,他将阮正绚搂入怀中,顺着她的话低声安慰:“用不完,用不完就放那儿,等爷再给你买新的。”
没成想一语话毕,怀中女子的金豆子又大颗大颗淌下。
跟不要钱一样。
这下谢印星一个头两个大了,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女子在他面前哭,更何况还是他心尖上的女子。
“又怎么了?!”谢印星手忙脚乱擦着女子面上的泪痕,崩溃问道。
这两天,谢印星因为心中有愧,自责自己对阮正绚的不信任以致阮正绚的牢狱之灾,再加上阮正绚伤痕累累的身体,拼了力气的对她好。
阮正绚倒好,可了劲儿地折腾自己。
每天不是在沐浴就是在背着他偷偷沐浴的路上。
说好的伤口未长好前不能碰水呢?
一点也不听话。
现在又是这样难伺候,对她好还能把她惹哭。
谢印星不明白,直到女子呜咽着说出自己在阮家的困窘处境,谢印星才渐渐明白过来。
眼风微抬,四周陈列摆设无一不是女子闺房中的珍品,低调中透着奢华,精致中透着典雅,再加上这段日子他时不时从京城珍宝阁给阮正绚购买的香粉首饰,以及一些珍稀的小玩意儿、小摆设。
就这点儿就让她感动得哭了。
谢印星莫名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心疼。
他还没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摆在她面前呢,她就哭成这样,那要是最好的东西摆放在她面前,她得哭成什么样?
谢印星用衣袖擦干阮正绚的脸颊,熟稔自然抱起阮正绚,走至窗前坐下,哄她道:“好了,别哭了,真没想到,你现在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爷都感觉不像你了,怎么,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好,想将最好的给她,不对吗?”
阮正绚抬起兔子状的眼睛,吐了个鼻泡,“说谁多愁善感呢?”
“你啊。”谢印星散漫开口,粗粝的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女子细嫩的脸颊,将她本就哭的红红的脸颊磨得更红。
阮正绚一把打掉他的手,撇过头,不想理他。
却耐不得少年再度袭上来的手,他似乎要擦净阮正绚脸上的眼泪,可阮正绚脸上,哪儿还有眼泪。
他分明是变着法儿的占她便宜。
阮正绚猝然回头,却一眼陷入少年微微上翘的眉眼,那干净利落的五官,无不精致漂亮,浓墨重彩,满心满眼似乎只她一人。
包括现在俩人非比寻常的距离,他对自己行为间的亲近,腰间牢牢束缚的手臂,无不体现少年浓浓的爱恋以及深深的占有欲。
他与她,太过亲昵吧?
明明二人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
阮正绚地心咯噔了一下,是啊,他们二人现在根本不是夫妻,就算她住在谢印星名下的别苑,但她并未冠以他的姓氏,二人也并未跨越半分雷池,为什么如今谢印星入她的房间如入无人之境,亲昵也是一日甚过一日,甚至他每次前来时......还总是屏退左右?
这根本不是这个年代一般情侣该有的距离。
现下,谢印星却理所当然越过去了。
再不见当初他初碰她时的一分羞涩。
这究竟怎么回事?
除非.......谢印星从牢里公然带她到这里时,就已经算好之后的一切,包括要让她成为他的太子妃!
这就是谢印星对她的谋算吗?
此刻,窗外蝉鸣已然远去,空留身前少年灼烈到不可忽视的侵略气息。
阮正绚本来就沉的心,更沉了。
他竟如此喜欢她?
也对,都能言行合一地允诺她太子妃之位了,又怎能不是喜欢到了极点?想要亲亲抱抱摸摸到了极点?
阮正绚乍然站起身来,以飞快的速度远离谢印星所能及的范围。
“躲什么?”
谢印星不明所以,摸阮正绚脸颊的手猝然落空,徒留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弯曲,仿佛仍在留恋指腹间残余的细腻触敢。
阮正绚不自然地走到床前,披上床侧架子上搭着的衣服,解释道:“我身体有点冷。”
“冷吗?”谢印星不是很理解。
现在虽是暑末,却依旧炽热难耐,尤其白天时分,就更是难熬。
他清晰记得,昨天阮正绚还用掉不少冰,嚷嚷着热,晚上更是盖不住被子。
阮正绚却很肯定点头,“是很冷,可能我身体还没好全。”
“是不是你昨天偷偷沐浴着凉了?”
谢印星自然起身跟着走了过来,作势要摸阮正绚的额头。
阮正绚灵敏避过,摇头道:“我没事。”
但谢印星却隐觉奇怪。
明亮的天光下,他剑眉微敛,薄唇紧抿,高挑的身姿如一堵墙般挡在阮正绚面前,凉凉道了句:“不,你有事。”
这一刻,少年异于常人的敏锐再次展现,那凌厉的眼神,英挺的眉眼,一寸寸梭巡着阮正绚。
就如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阮正绚睫毛微颤,静静垂首站在少年面前。
二人皆一言不发,一个袅袅婷婷,身穿粉色藕荷中衣,纤细玲珑;另一个个子高高,肩宽腿长,红色常服张扬矜贵,气质却冷峻锋锐,如画般的眉眼带着不怒自威的太子威势。
阮正绚有些忍不住了,她紧裹外衣,试探开口,问谢印星:“你真的打算娶我吗?”
“废话。”
少年眼皮抬也未抬,简单吐出这两个字。
“什么时候?”
“你前几天耳朵聋了?”少见的,谢印星对阮正绚不客气说道。
抱臂抱得稳稳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姿态倨傲极了。
显然,他在生气阮正绚对他的躲避,如今,他可没好的耐性向阮正绚重复第二遍。
可就是这次,又让阮正绚哭了。
这充分证明:人哪,永远不能被宠,不然,她就会恃宠而骄。
此刻,阮正绚委屈地又开始掉金豆子,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般同谢印星撒娇,“你凶我!你居然凶我!”
一开始,谢印星还端着,但没忍一会儿,见阮正绚哭得可怜,谢印星还是忍不住了,上前咬牙切齿哄她:“别哭了,你就是吃准了小爷吃软不吃硬!”
阮正绚偷偷勾起嘴角,哭得更厉害了。
直到好久,她才挣扎开谢印星的怀抱,抽抽搭搭说道:“你,你我,现在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
“太,太过,亲昵。”阮正绚又后退一步,不敢看谢印星。
谢印星磨牙笑道:“现在才察觉呢?”
阮正绚继续控诉,“你,你分明,早有,预谋,你算计我。”
“我怎么算计你?”谢印星简直被气笑了,他静静听着女子在对面指控。
“如今天下人皆知,我入了你太子别苑,你又常常过来,二人瓜田李下,所以我嫁与不嫁最终都得嫁你,我与你亲近与不亲近,最终都得亲近,对吗?”
阮正绚声声指责着。
但谢印星算是听出来了,他皱眉反问阮正绚:“所以你是后悔答应嫁我了,是吗?”
话语颇为一语中的。
阮正绚内心疯狂点头,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但仅仅是迟疑一瞬,少年就露出失望的神情。
明明是那样一个飞杨恣意的少年,现下却是如此失魂。
就好像被一件天大的事打击到一样,素来挺直的腰板都弯了下去。
阮正绚顿生不忍,不自觉上前,摇头否定:“怎么会?没有后悔,我只是......”
“只是什么?”谢印星连忙问道,目光灼灼,饱含期待。
被这样一个拥有漂亮容颜的少年看着,阮正绚突然有些不敢说下去,但她必须要说。
似乎只要她说了,她就能守住自己的心,就能不越过自己的底线。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我现在未成夫妻,还是别太过亲近了,毕竟,毕竟男女之间,授受不亲。”
“你什么时候竟还在意这个?”谢印星毫不犹豫反问。
二人不禁联想到曾经钱老封君寿宴前,阮正绚几次三番状似无意勾他的情景。
阮正绚面庞微红,急忙否定,“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就不一样。”阮正绚定定看着谢印星眼睛,指尖无意识抓紧衣服,“如此亲近,万一哪天你忍不住,你把我那个了怎么办?”
“那个?”谢印星嗤笑一声,“哪个?要我说,你分明就是反悔,不想......”
话还没说完,他似乎反应过来,冷玉般的皮肤漫上层层绯色,轻狂肆意的眉眼羞涩中带着几分气恼,“你竟觉得我是那种人?”
阮正绚淡定摇头,“不是觉得你是那种人,而是你们男人都是那种人,吃了不认账。”
“万一你吃了以后不娶我呢?”她理直气壮反问。
“所以,得不到你才会珍惜。”她继续说。
“你在胡说什么?”谢印星不屑撇过头,露出晕红的耳根,“我,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你是不是那种人我不知道,”阮正绚中肯说,“但我不能用我的清白去赌一个男人的良知。”
“说到底,还是你不信我!”
最终,谢印星气冲冲走了,二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阮正绚心下微松。
之后一连两天,阮正绚都未再见谢印星。
听下人说,谢印星最近颇为繁忙,因为她的事情,朝臣攻讦谢印星的力度越来越大,甚至还牵扯出谢印星母家贪赃枉法一事,说谢印星任人唯亲,知法犯法,实不堪太子之位。
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只此一位皇子。
太子之位不是谢印星的,还能是谁的呢?
更何况谢印星还深得圣宠,又是中宫嫡子,这皇位,就算他是酒囊饭袋,未来皇位也必定由他继承......
谢印星再一次来见阮正绚时,又是穿着朝服,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登堂入室”,相反,与阮正绚约见于开阔的凉亭,远处婢女静静守候。
显然,阮正绚上一次的话,他听了进去。
阮正绚不由松了一口气,近段日子时刻揪紧的心也跟着喘过气来。
这样就好,给彼此留适当距离,让她好好思虑二人的关系,将来,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都不会不负责任。
因为通过这段时日的种种,阮正绚有了自己的私心,她真的不想伤害谢印星。
尽管她已经伤害、已经利用了,未来还可能再伤害,再利用。
但,阮正绚真的想要想办法,让事情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
趁着谢印星被自己饶晕过去、以为自己女儿家心态、患得患失、害怕彷徨之际......
趁着谢印星现在深陷爱情泥潭、失去自己判断之际.......
可是有时阮正绚也在想,一国储君,当朝太子,当真如此恋爱脑吗?
他的锋芒、他的张扬、他的肆意、他的敏锐,都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