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思绪,甚至连最荒诞的想法都冒出来了——会不会是她的阿松回来了?他只是像金光瑶一样,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拥有全新的生活,和她和金光瑶都没有交集,是别人家的孩子,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生活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
阿愫再也没能忍住眼泪,转过身,不让乳母看出异常,只道:“这个孩子真可爱……他叫什么名字……?”
乳母不知缘由,老老实实答道:“夫人为小少爷取名为芝树。”
芝兰玉树,很好的名字。
阿愫缓了两下,方才转回身,继续道:“他一定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乳母闻言便笑:“是啊,不瞒姑娘,小少爷平时都不怎么哭闹的,很让人省心。”
阿愫也笑,心下却不由想起阿松。他与洛家小少爷不同,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刚出生的那几个月,时常容易哭闹,尤其是在夜晚,哭闹起来乳母十有**是怎么也哄不好的,最后往往还是要抱到她跟前来。
她不知道这位洛家小少爷是不是阿松的转世,但她宁愿相信他是。她此生应当再无子嗣缘分,无论他是不是前世的阿松,她都在这一世遇见了他,也许是上天垂怜,送给她一个念想。
阿愫心弦震荡,心中越发欢喜,“这样啊,那就好……他身体还好吗?有没有身体不舒服过?”
乳母笑道:“小少爷身体健壮,别看他才几个月大,可之前,府上都有人得时疫了,按理说这刚出生的小娃娃身体肯定不如大人好,可小少爷一点事都没有。”她说着感叹了两句,“那得了病的可是曾经照顾过小少爷的婢女啊,当时我真怕小少爷有个什么好歹……”
这些大户人家最怕的就是贴身伺候的人患了时疫,一旦发病,最容易遭殃的就是他们时刻不离的主子。阿愫闻言心揪了一下,“他那时还好吧?贴身的人有没有检查过?吃的穿的有没有更换过?”
乳母闻言微微惊讶,这和之前来这里医治疫病的江湖神医说的话几乎不差几分。她连忙笑道:“先前时疫横行时,府上曾来过一位江湖神医,他和姑娘说的几乎一样。我们换了贴身照料的人,也换了他的衣服被褥,吃食也一直都盯着,小少爷没有什么大事。”
即使知道她说的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阿愫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直到乳母这么说,她总算放下心。
她又同乳母交流了一会儿,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虽然她问的比较多,但语气把握得很好,就像在为以后嫁人生子做准备。因此乳母也没多想什么的一一告知了她,只不过心里仍有疑问,她这问题问得仿佛好像这位姑娘就是小少爷的亲娘一样。但她随即又笑自己,小少爷的亲生母亲在射日之征时就已过世,怎会是面前这位明显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呢?
阿愫问的正酣,一时忘了时间,直到有人远远在喊一个名字,不见喜怒,不似婢仆。乳母一愣,连忙转身,道:“夫人……”
那人正朝这一处走来,锦衣华服,头上只簪一只垂金流苏步摇,随着她一步一步前进,那步摇只微微晃动,足见其仪态优雅。
阿愫心下明白,这便是洛府上的洛夫人了。只是当时以道士身份相见的她外在虽华丽,眉眼里是说不尽的疲惫;此回再见,洛夫人的威仪展露了个十成十,让人无法忽视。
只是……
随着洛夫人走近,她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有着江澄和金光瑶等人,他们正与落后半步的洛二宗主交谈着什么,甫一见她在这里,金光瑶眉眼未起波澜,直直地朝阿愫的方向走去。
洛夫人早知今日有江澄等人要来,她身为内眷本不欲见这些外男,然而客人已至内院,她也不能无视他们,因此急忙打理了一下便领江澄等人去了阿愫几人曾经住过的地方,只是一番查探下来并无收获,恰巧从内院要去正堂又经庭院,所以这才遇到阿愫。
洛夫人一见阿愫,眉头便微微拧起,此时金光瑶已到了阿愫身旁,语带关切,“在这欣赏风景吗?”
阿愫听得眉心一跳,这般不带称呼的询问未免过于亲昵,然而她瞧见对面洛夫人的神色,又见江澄微微挑眉看着他们,才想起金光瑶从未暴露过她的身份与姓氏,他只在他与她独处的时候才唤“秦姑娘”,江澄等人不知道她姓什么,自然也就不容易找到她的身份。眼下当然不适宜暴露她的姓氏,是以他干脆不带称呼地直接说话了。
虽然知道了金光瑶为什么这么问,但阿愫不适应他这么问,因此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点点头,表示是的。
见二人一问一答的互动,洛夫人露出笑容道:“姑娘远道而来,我却没有好好招待,失礼了。”
“洛夫人言重了。”阿愫微微一福,“只是我自己爱到处走走欣赏风景,希望没有扰了贵府清净。”
洛夫人笑着客套了一句,随即又道:“方才我见姑娘是在与我家小少爷的乳母闲聊?”
阿愫道:“闲来无事,又恰好遇见贵府的乳母,我看着那孩子可爱,便多嘴问了两句。还望洛夫人不要见怪。”
洛夫人笑道:“哪里哪里。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却这么喜欢孩子,这倒是我家小少爷的福分了。”
她这近乎恭维的客气让阿愫听得不太舒服,金光瑶亦如是。他笑着转移了话题,“没想到贵府的小公子如此可爱,此前未曾带见面礼来,失敬失敬。”
金光瑶当然也是客套,洛夫人心知肚明,她只又笑笑,吩咐了乳母几句,便要带着人回去了,江澄没功夫听他们在这你客套来我客套去的,既来了这一遭,无功而返,他当下便想回莲花坞,和洛二宗主说了一声之后,他便问金光瑶:“敛芳尊,我这便回莲花坞了。需不需要我送你?”
江澄当然不是指把金光瑶和阿愫送出门外,通山与兰陵相距甚远,若是不御剑靠步行回去,怕是需走上好几个月。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他们需不需要他派人御剑送他们回去。
他一路旁观金光瑶,心下猜测这两人的情况应当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他年纪尚轻,对男女情爱的了解仅限于江厌离与金子轩的那一段。经历这一遭,他便心生了好奇,又见大名鼎鼎的敛芳尊小心翼翼接近的模样,便更是好奇。
说来也巧,若今日这遭是一般人,他当然不会多看一眼,但好巧不巧是金光瑶,他至少帮了云梦江氏一个大忙。基于这些缘由,江澄才难得多事一回地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金光瑶听得出江澄的言下之意,他看了看阿愫,见阿愫没有明显的表示,便轻声问了句:“秦姑娘,江宗主的意思是他派人护送我们回去,你介意我们一起吗?”
阿愫看了一眼江澄,也明白他是看在金光瑶的面子上方顺手送她一程,她心里再不愿和金光瑶一起,江澄的面子总不能不给。何况,乐陵确实路途遥远,她若能早些回家也是好的。
至于金光瑶……
她是因着他才能进来,何况这时的他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做人不能过河拆桥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阿愫摇摇头,想了想,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多谢敛芳尊。”
这一世,金光瑶很少见到她对他露出笑容,如今不经意间看到,着实让他不知所措。
不过须臾,他便明白了她因何而笑,只怕她是觉得再说谢谢已经不能表达了,因此才对他展露笑容。
即使是这样,即使他明白那笑容更多出自礼貌,但金光瑶仍有隐约的欢喜,他也对阿愫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他脸颊旁边两个圆圆浅浅的酒窝因此而绽放:“秦姑娘不必客气。”
这是真心的笑,也是真心的欢喜。
阿愫心有所触,唇角不自觉软化了一些,原来这就是他真心的笑啊……
真好……
这样,便不枉她受尽千般苦楚,换来这一生了。
直到此时,阿愫才蓦然记起,她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也牵扯得太多,他与她的相见又突然的太多,这么多情绪,让她下意识地远离金光瑶——毕竟,他曾经是幕后主使者。
但其实想一想,她远不远离金光瑶又有什么要紧,她想平平稳稳度过这一生,她想他自自在在做他的敛芳尊,没有那些曾经的威胁与痛苦,不必强颜欢笑,不必言不由衷,不必沾染鲜血,不必满身狼狈,安然做个自在闲人,娶个他真心喜爱的、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去生儿育女也好,又或者是不再囿于金麟台寄情于天地也好,无论怎样,都会是比曾经更加精彩的人生。
阿愫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郑重让金光瑶心下巨震,他才要开口,便被她的话堵了回去:“敛芳尊,其实你的功绩,仙门百家都看得见。所以……所以你无需去证明什么,也无需逢迎谁,你就是你。在兰陵金氏之外,还有千山万水。”
她的想法很简单,金光瑶前世执着于金光善的认可而不得,她没有亲眼见过那名少年的一颗真心滚落在金麟台上被踩得粉碎,可也曾经在百凤山中旁观过他尽心尽力操办好这一场围猎盛会,却因一次不因他而起的小小争执换来金夫人的“废物”二字。
他所求不过尊重,所寻不过认可,她不知道兰陵金氏的人会不会在这一世有所改变。如果有,她希望他得偿所愿;如果没有,她希望他能放下执着。前路漫漫,何愁来日无知己呢?
她眸中的恳切几乎要变成恳求,金光瑶只觉时光仿佛又倒回到那一年,元宵明灭的灯火之下,寂静幽远的小巷尽头,姓秦名愫怀着情愫的少女壮着胆子的嘴角一吻,很轻很轻,从此撩他心弦动他意念,红尘俗世,有爱恋缱绻油然而生,再也无法抽身。
又仿佛是那一年,他失去了父亲,他知道金光善是死在谁的手上,所以他以为他一分悲痛也没有,会以最妥帖的方式完成他那位父亲的葬礼。直到金光善下葬后的那一夜,偌大的金麟台空空荡荡,他好像失去了目标一样地到处乱走,母亲要他上兰陵认亲的遗言犹然在耳,可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他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掉下眼泪,说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是他亲手把金光善送入坟墓,现在却又为他的离世落泪,假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可那眼泪又真切滚烫得让他几乎要崩溃……
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好像要用足迹丈量整个金麟台的大小一样,直到熟悉的温度贴近他的后背,那么滚烫,仿佛要烧灼到心脏。
他那时明明没有喝酒,脑子却晕晕乎乎地闪过无数不相干的念头,譬如他走得这么快她是怎么追上来之类的。他想说“阿愫,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可才一张口,刚说出“阿愫”两个字,他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他哭了。
“阿愫……”
“阿愫……”
彼时的阿愫一遍遍地听他说着她的名字,好像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什么也不会说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眼眶中也渐渐泛起泪意。
而彼时的金光瑶紧紧握着她从背后抱着他的手,在阿愫看不到的地方,克制着什么,忍耐着什么,最终还是转过身,将阿愫一把抱紧,哽咽着道:“阿愫……我……”
他能说什么呢。他几乎有种要对她道出真相的冲动,想向她阐明金光善是他设计害死的,对她说金光善是个大坏人,对她表明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对金光善这个父亲的奢望的。
可是……
阿愫被他紧紧地固定在怀里,放在她腰上的力道好像是溺水之人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能感觉得到有冰凉却又滚烫的液体滑落进她的衣衫里,“夫君……没事的。还有我在,还有我在……”
夫妻数年,她怎么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金光善的态度如何,她看得一清二楚;而她的夫君行动又如何,她也一清二楚。那些年的冷眼与排斥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早就要崩溃,在这般环境中磨炼怎能不生怨怼——可那又如何?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从不怀疑金光瑶的内心有这样的一面,他希望得到金光善的重视,因求而不得和屡次蔑视而生恨。这样的恨意,却与为他离世而伤心并不相悖。
爱恨尚且同源,那么为生而不待的父亲落泪并不是一件值得纠结的事情。
可是……她虽然看得明白,却仍然为他不值。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对兰陵金氏其实并不看重,所求不过“尊严”二字,可人人都有,人人却都不给他。他是人,再怎样坚固的心也会被戳得千疮百孔会流血。
她咬着唇,无声中更抱紧了他一点。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金光瑶无声地哭泣着,为着亲手送父亲入黄泉的纠结愤恨,为着世上再无亲人的悲痛寥落,为着阿愫能明白他未曾说出口心意的敬佩爱慕。
“知我者,阿愫也。”金光瑶的嗓音中还带着些哭泣过后的沙哑,他只能说出这一句话,只这一句,已让他精疲力竭。
阿愫只能尽量让自己的温度更靠近他一点,她不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她也知道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不是这些。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夫君,我还在……”
金光瑶什么都没再说,他倚靠地抱着她。这一场发泄过后,他心中堆积的那些悲伤尽数随风而逝,终于让他有时间缓和情绪。
事到如今,他并不后悔设计杀了金光善,纵然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但人的关系尚且分亲疏远近,当金光善用那么不可一世的口吻说,因为他觉得读过书的女人太麻烦,所以不愿意为他的母亲赎身这种话时,他就已经当他自己没有父亲了。
或许,从来没有过。
自这一场,他已当全了他心中最后的那一点亲情奢望,杀也杀过,哭也哭过,最难受最不堪的情绪已经挥霍殆尽,前世恩怨已断,所以当他重生时,金光善对他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在他眼里还不如金子轩重要一些。金子轩好歹是金凌的父亲,金光善什么都不是。
即使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金光善的,即使不知道他不是从前的他了,她仍旧那样为他着想,跨越了无数时光,那份真挚的心意依旧来到他身边。
金光瑶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就算又重来一次,就算他没有重生,就算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他还是原来的他,在这一刻,他也还是会爱上她。
就像曾经他躲着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起她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阿愫不知金光瑶在想什么,她只知她好不容易说了这一番话,他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只是一直看着她,心下不由苦涩,“难道……难道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吗?”
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走上那样的道路吗?
就在阿愫几欲绝望之时,金光瑶却忽然说话了,他一字一句,十分坚定道:“我不在乎他,我在乎你……”他故意停了停,见到她脸上出现他已经熟悉了的惊慌之色,复而继续道,“……说的话。”
金光瑶心下哂笑,他大概是疯了吧,明明知道阿愫不愿意和他再在一起的,可他看到她这种模样时,还是好想逗逗她。
听到金光瑶停顿的话时,阿愫内心还是漏了一拍,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她正了正神色,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一点,“敛芳尊就当我今天在胡言乱语吧,我……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说了什么……”
她匆匆行了个礼,又匆匆向一直在旁观他们的一脸莫名其妙的江澄道了个谢,又匆匆朝洛二宗主和洛夫人二人微微致意,便看也不看金光瑶一眼的先走了。
金光瑶目送着她的背影,低垂下眸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就在江澄皱着眉要叫他的时候,他仿佛自己醒过来一般和江澄说起了话。他们又和洛二宗主和洛夫人客套了一会,洛二宗主便亲自送他们出去了。
客人既走,洛夫人当然也转身就带着乳母等人回去了。金光瑶和阿愫朝外面去,洛夫人转身去内院里,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洛夫人一身明黄灿烂的衣袍背后,绣着几朵像是花纹一般的,不大却足够显眼的重瓣棣棠。
江澄:这两人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烦死了,我要回家
阿愫和金光瑶,都是红尘中的痴男怨女啊……
话说真的没有人愿意给我评论吗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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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