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碎的陈情伴着初升的旭日,是魏婴送给仙门百家的一份“大礼”。那乌木碎片溅到人群之中,有人猝不及防:“这……这是何意?”
众人里对乐器最为了解的蓝涣此刻也是震惊不已:“陈情已毁,这魏公子以后怕是……”
江澄最先反应过来:“蓝宗主,陈情毁了,魏无羡会怎么样?”
他神情急迫,蓝涣长叹一声方道:“若我猜得不错,陈情应是魏公子趁手的武器,于修行之人而言,失去趁手的兵器无异于……”
“自断羽翼。”聂明玦声若沉钟。
这话并非夸大之词,对这些世家中人来说,有一把趁手的兵器是十分重要的事,如非重大变故,一旦选定了武器,便是不轻易更换的。例如蓝涣,并非离了裂冰他就失去吹箫的本事,但换成其它的箫,效果未必有裂冰好。乐器尚且如此,换成其它刀剑之类亦是同理。
听到这番话,众人神色各异。江厌离眸中浅浅担忧,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之前魏婴曾说过的话,他曾说即使不佩剑,单凭这“邪魔歪道”也能让别人望尘莫及。她不知为什么魏婴忽然不用随便改用陈情,也不知为什么蓝湛要把陈情摔碎,她只知不论是随便还是陈情,都是魏婴自己的本事,他连这自保的本事都不要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就不自觉地担心:“阿羡……”
“羡”字才刚说出口,她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江厌离埋首,感受着身前那人一下一下梳理她的秀发,似是安慰,她不安的情绪便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子轩……”
“阿离,没事的。”金子轩半拥着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只找到这简单的三个字。说是“没事的”,可金子轩也明白,这话简直苍白得很。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失去了岁华,虽然并不是没有其它的宝剑供他使用,可就是不如岁华来得得心应手。况且,陈情可不仅仅是一件武器而已。
他能想到的,金光瑶自然也能。金光瑶看着碎在地上的陈情,心中的震惊绝不比任何人少,不过转念一想,蓝湛摔了陈情就是表明了态度,大约他也明白眼下的情形对魏婴十分不利。这些人千里迢迢而来,怎么可能只为了金子轩和岐山温氏?这两个原因固然也占几分,可他们真正剑指的其实是魏婴。
夷陵老祖也好,云梦双杰也好,魏婴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他干了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身的能力。
在射日之征出的风头实在太大,云梦江氏又正是重建之时,新升的朝气加上深厚的底蕴,假以时日,往后不可限量。
看来,他们背后的目标不仅是要魏婴死,还要云梦江氏也跌下神坛。
金光瑶静默,而后扬起一个笑,“江宗主,魏公子是云梦江氏的人,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置喙。只是在下本就是为了子轩而来,前阵子的风言风语您也听到了,如今子轩没事,也不好多叨扰您了。”
江澄很快便从震惊中回神:“啊,是。金公子在莲花坞做客已有些时日,既然敛芳尊来寻,我也确实不好再留了。”
旁人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聊起金子轩的去留,而金子轩这个当事人仿佛没听到一般地在一边站着,有好事者不禁就窃窃私语:“金公子怎么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
八卦虽八卦,不过这也是金江两家的事情,他们这会倒是有了身为外人的自觉,只是私底下嘀咕两句罢了。但金光瑶并不打算让他们继续八卦下去,他状似无意道:“江宗主,关于贵宗的江姑娘和子轩的事不宜操之过急,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日后怕是还得好生商量一番。”
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金光瑶之外,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江澄仍旧有些在状况外,金光瑶又道:“上次在下前来莲花坞正是为了这事,江宗主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也是正常。”
江澄总算才想起来金光瑶之前确实来过云梦江氏一次,可那与他阿姐又有什么关系……不对,好像他上次来确实是看过他阿姐,只是找不到人同他客套两句就走了……他就说嘛,金光瑶无事不登三宝殿,闲着没事来莲花坞做什么,还带着他阿姐喜欢吃的牡丹酥,原来是等着今天给他们下套!
金光瑶并不意外看到江澄的眼里有一丝阴霾一闪而过,毕竟现在这副情况看起来确实有强买强卖的嫌疑,“但没想到子轩因为思念江姑娘太过,竟然自己跑到了莲花坞,先是流连忘返不说,最后还闹出了这种乌龙,实在不好意思。”
他没明说这“乌龙”是什么,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先前有金子轩重伤的消息流传,加上云梦江氏又有岐山温氏的人,任谁也没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这一番说辞倒是很好地解释了金子轩的情况,以及为什么之前他绝口不言的原因。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自己去了心仪女孩的家中,却被一大群人打搅了好事,不生气那才叫奇怪。
就是不知道,相信这一席话的人有多少了。
“原来如此,”胡宗主道,“金子轩公子没事就好,可……岐山温氏的事情,云梦江氏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是啊,我们千里迢迢而来,本就是为了金公子和岐山温氏,如今金公子没事最好,可岐山温氏也不能就这样一笔带过啊!”
“江宗主,事关重大,还望你不要徇私包庇……”
有人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正面对上的随便指着脑袋,他毫无意外地从江澄的话里听出了杀意:“魏无羡是我云梦江氏的人,要打要杀也轮不到诸位来插手。”
本已被清心音抚平的气氛在江澄这一拔剑的刺激下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金光瑶前世收藏了随便那么多年,在江澄拔出随便的那一刻就认出了这把灵器。他整个人震惊之余,也明白了江澄昨晚的表现为什么与他印象中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
昨晚他和聂明玦蓝涣三人带着弟子们赶到之时,江澄简直像是杀红了眼,死死守着莲花坞的大门,手中的剑一刻也未放松过。他甫一看见,还十分惊诧,现在却是才知道其中缘由。
难怪,难怪观音庙那会江澄最后对魏婴说的话简直是声嘶力竭,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样……
换丹这种事发生在江澄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身上,对象还是被他视为兄弟的魏婴,也难怪江澄说什么都要死保魏婴了。
金光瑶抽出恨生,一下子便压住随便,防止江澄暴走伤人:“江宗主冷静,这位公子,也请你不要再刺激江宗主了。”
那个被随便指着脑袋的人吓得咽了咽口水,然后试探性地后退两步,见江澄没有真的要拿他命的意思,这才如蒙大赦般地躲回人群中去。
见江澄动真格了,胡宗主转头对着姚宗主说悄悄话:“姚宗主,难不成这江宗主还真的非保魏无羡不可?”以他的眼力,自然看不出江澄手里那宝剑是什么,只当江澄抽了风,拼了命也要保护魏婴。
姚宗主没有立刻搭理他,他直直地盯着那两把剑,尤其是恨生,恨不得将它刻在脑子里,末了方道:“胡宗主,看来我们此行算是不成功了。”
胡宗主又问:“此话怎讲?”
姚宗主却是不说了,因为金光瑶似是注意到他太过明显的视线,一侧头正好将这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更是将他想说的话尽数压回了肚子里。
金光瑶露出一个微笑,姚宗主更是吓得不敢动,可见当时恨生那两剑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既然决定要把事情摆在明面上,金光瑶就绝对不会再偷偷摸摸地干,只是还是和从前一样,物尽其用。有些能利用的人事物,为什么要放着不用?譬如姚宗主,譬如胡宗主,譬如这些围剿的仙门百家。
金光瑶收回恨生,“江宗主,魏公子是云梦江氏之人,原本我等也不好插手你们的家务事,但请容我问一句,莲花坞内是否真的有岐山温氏之人?”
江澄冷着脸道:“云梦江氏行侠仗义,只是收容老弱妇孺,与出身无关。”
“那么就是有了?”聂明玦也冷着声问。
江澄不作其它回答,基本等同于默认。
“老弱妇孺?江宗主你可知道,他们可是温家人!残害性命荼毒生灵,就连云梦江氏也难逃其手,如今江宗主就用一句轻飘飘的‘老弱妇孺’搪塞过去,不觉得讽刺吗?”
不知道是谁的话如此直接,把江澄的伤疤戳穿,**裸地展示在阳光之下。云梦江氏的曾经覆灭,是敲响射日之征的警钟。如非有此一役,恐怕仙门百家也不能这么快地集结起来对付岐山温氏,毕竟谁也不想看到自己云梦江氏的结局在自己身上出现。所以按理说,江澄作为新一任云梦江氏的家主,理所应当地比谁都要痛恨温氏,此时却说“收容弱者,无关出身”,怎么看都很讽刺。
有人又道:“江宗主,如今你是拒不交人了?可我们也只是想求一个说法而已!那魏无羡已是作恶多端,若再加上岐山温氏的助力,难保二十年后世间不会再生动荡!”
江澄冷笑一声:“说话做事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二十年以后魏无羡会和他们一起兴风作浪?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云梦江氏会成为下一个岐山温氏?”
那人噎了一噎,不假思索道:“金公子这次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据!他在云梦地界失了踪,而这里恰巧又有岐山温氏的人,难道江宗主能拍着良心说,这二者之间没有关系吗?搞不好,金公子失踪之事,魏无羡就是罪魁祸首!”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等他说完之后却发现没有人接腔,这时金光瑶才慢慢悠悠地道:“看来在下方才所说,诸位并没有听进去。”他又笑了一笑,“子轩此次前来莲花坞的行为确有不妥,但也不必把其中的关系想得那么复杂,兰陵金氏日后还是要和云梦江氏做亲家的,诸位不要让子轩和我难做啊。”
兰陵金氏现今可是仙门百家的领头羊,金光瑶一个人或许无法代表兰陵金氏,可金子轩还在这里呢。让金子轩下不来台就等于让兰陵金氏下不来台,况且现任仙督是金光善,这个位置很有可能以后也是金子轩的,得罪金子轩的弊毫无疑问大于利。
金光瑶又道:“况且方才江宗主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说话做事要讲证据。子轩现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并未出过莲花坞也并未失过踪,刚刚那位公子只凭自己臆测得出这些结果,却将其作为证据,不仅是污蔑了岐山温氏的老弱妇孺,也是污蔑了魏公子。”
他当然知道金子轩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待在莲花坞哪儿也没去,只是不能让金子轩遇袭的事情同岐山温氏和魏婴扯上关系,不然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穷奇道截杀,他所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想到这,他瞟了一眼聂明玦,而后者也正如他期望的那样道:“污蔑?我倒是很想知道,有什么好污蔑得了岐山温氏。”
“聂宗主都这么说了,足见人心所向!”有一名修士以为大局已定,连忙道:“江宗主,魏无羡和岐山温氏有牵扯是事实,就算是你也不能否认。”
江澄被这些揪着魏婴和温家人不放的人弄得有些心烦,“是又如何?想打架吗?”
他要打架,一般人又怎么打得过他?那修士被这话一噎,金光瑶适时出面解围道:“诸位的意思,我也听得很明白了。无非就是魏公子与岐山温氏日后会不会联手,会不会再度在江湖里兴风作浪……”他将眼神转向散落一地的陈情,“先不说现今留存的温氏还有没有再生风浪的本事,就说魏公子。陈情已毁,就算是他有再大的本领,没了能够将它发挥出来的武器,他就算有心,何来的力呢?”
说魏婴作恶多端,说魏婴目中无人,一切的一切,皆仰仗于他自恃的本领。而这本领,也是他祸端的开始。常言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红大概是人天生的本能,如果不能上位,那么就拉你下水,一起淹死也无所谓。也许魏婴正是知晓他这一身诡道实在容易生事,索性把代表夷陵老祖的陈情摔了,既成全了他们,也成全了自己。
“何况……”他笑吟吟道,“子轩与江姑娘好事将近,无论是我还是子轩,亦或是江宗主,都不希望再看到杀生之事扰了这天大的喜事。”
魏婴的命并不值钱,让人眼馋的是他所拥有的天赋,以及那高超的诡道本领。毁了陈情就是毁了夷陵老祖,没了那召动凶尸使唤鬼魂的本领,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还想对魏婴下杀手,扰了清净增添晦气的话,那便是与即将结秦晋之好的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过不去了。
前世的魏婴死过一回,才跳出“只要他活着,永远都是众矢之的”的怪圈,可没想到这一次的解决方法,与之前的仍旧没有本质差别。
不过,保住了魏婴一条小命,与之前相比,结果也不算太坏。
众人面面相觑,如果金光瑶这话在蓝湛摔陈情之前说,怕是谁也不相信。可是魏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了,就算他有心再做一把笛子想要东山再起,但这么多人都看着,岂不是自食誓言?
况且从之前江氏宗主的态度可以看出,魏婴是他绝对要保住的人,若为了一个自绝后路的人得罪云梦江氏,也实在有点得不偿失。而且听金光瑶的话,似乎兰陵金氏也有要掺和进来的样子,而刚刚替魏婴出现的蓝湛又是蓝氏嫡系,这位景行含光的蓝二公子必不会坐视不管,这样一来,姑苏蓝氏也免不了出面一二……
有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把主意打到脾性耿直的聂明玦身上,眼光才要看过去,蓦然发现那位大哥正看向金光瑶,表情虽严肃但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样子。 他这才想起来,聂明玦、蓝涣、金光瑶三人一同结过义,泽芜君与敛芳尊如今是不能置身事外了,身为大哥的赤锋尊会不会也……?
其实这种猜想并不很能站住脚,以不了解其中内情之人的眼光看,金光瑶会因为金子轩的缘故而插手,蓝涣会因为蓝湛的原因而略有偏向,只有聂明玦是真正的置身事外。无论是魏婴还是岐山温氏都与他毫无关系,而且又是一贯的嫉恶如仇,在其它世家都不保持中立立场的情况下,主动去找聂明玦并让他站在他们那边其实是一个很棒的做法。
只可惜……
金光瑶直直与聂明玦对视,眼角余光发现那些正在躁动的视线不出他意料的悻悻而归。他眸中多出几丝笑意,朝聂明玦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用口型比了几个字:“多谢大哥。”
他嘴型开合极小,可聂明玦还是看懂了他在说什么。聂明玦没有什么回应,但是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许。
金光瑶能捕捉到的那些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视线,他当然也有所察觉。只是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起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还没试过就打消了念头,倒真让他意外。
想到这,聂明玦又多看了一眼金光瑶,却见那人早已撤开目光,转头又挂上一副亲和的笑容对着仙门百家了。
金光瑶脸上笑着,内心却是在庆幸聂明玦并没有食言。他们能想到请聂明玦出面,他自然也能。不过并不算他请聂明玦来帮忙,只不过他很清楚,在现存四大世家中,如果兰陵金氏与姑苏蓝氏已经有了偏向云梦江氏的趋势的话,再加上聂明玦与蓝涣还有他的关系,大多数人自然也认为聂明玦的立场与他的二弟三弟是一致的,在别人看来就是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小一些的世家宗门又能如何呢?
只是这个想法很容易就被戳穿了,只消有人主动去找聂明玦,以他的脾气,站在仙门百家那边是再合理不过,但没有人敢就是了。在眼下这种情况,与其相信聂明玦会因为他们的一句话而与仙门百家“统一战线”,人们更愿意相信聂明玦是站在其它三大世家那边的。
真要说是统一战线也不完全算,毕竟仙门百家的目的是魏婴与岐山温氏,而聂明玦只是天生嫉恶如仇,要是他们真的没干什么坏事,聂明玦最多不认同而不会真的动手。而金光瑶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千里迢迢跑了一趟清河将他的大哥请来,但他也不指望聂明玦会做些什么,以聂明玦的性子,来这一趟已是不易,对岐山温氏的印象已经深深刻在他骨子里,又岂是他三言两语便可打动的?
他所希望的,便是聂明玦保持中立便好。他只要像旁观者一样地看完整出戏,大部分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毕竟“眼见为实”,聂明玦既然和他金光瑶一起来的,自然和他是一边的。
而金光瑶的目的,聂明玦并非傻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能来这一趟,除了金光瑶一番话,也得是他自己愿意来才行。金光瑶打的算盘,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正好他也想知道,那些打着正义旗号对云梦江氏群起而攻之的人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聂明玦来这一趟之前,是绝对相信他们会来找他的,在他以前的想法里,围剿魏婴与岐山温氏本属“正义之事”,正义岂能向邪恶投降?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也要坚持到底。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六千字送上,下章有惊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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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