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相府门前的朱门之上,马车在子时才缓缓停稳,琳琅掀帘下车的瞬间,一盏红色灯笼将她的身影牢牢钉在原地,将下未下。顾相此时正持一盏灯立在门前,官袍未脱,已有一层薄雾落了满肩。
顾琳琅指尖掐入手中,连刚才的伤口挣裂都未察觉。这个场景她太熟悉了,一年前重回顾府的那夜,父亲便是这样站立浓夜,岿然如山,一个人一盏灯。
往日每次犯错,不管是烧了库房还是打碎了御赐的珊瑚亦顾父都是这般不言不语,不责不怒,大手牵起小手,宠溺又苦涩的笑将两人之间的隔阂剔除的一干二净。
而今夜,微风吹过,带起一丝淡淡的苦涩—顾琳琅知道父亲的头疾又犯了。
“父亲”,顾琳琅屈膝行礼,一头长发被风吹散,松松挽着的翠玉簪子掉落在地,碎成两段。
顾长风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扫过女儿渗血的手指。将斗篷轻轻披上,盖住了女儿被风吹乱的长发。
“你母亲若是还在……也许会怪我太过纵容你。”顾父叹了口气。
“父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的愧疚如无孔不入的漫天雨水浇透全身。
“去祠堂罚跪,我陪着你。”
祠堂木门在身后沉沉的合上,琳琅的膝盖已经有些钝痛,可她不敢动也不能动。
父亲就在她的身后,祠堂里安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这一年来,父亲每每都是匆匆一眼,从来不敢细看自己的眼睛,想来自己那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眉眼,父亲看了便不免睹物思人。
悲痛如一场过去多年的洪水,所有人都在太阳下重获新生,除了自己那甘愿随着泥污顺流而下的父亲。
叹息声传来,“你三岁中秋那日,我们一家夜出游玩,谁想路遇贼子掳走我妻儿。待我醒来人人都说你们二人已遇害,我不能也不愿相信,更不能失了心气,压下心中万千苦楚,官至左相。只为了能让世人知我认我,那我的妻儿无论身在何处,也能找到我。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私养暗卫无数,遍寻全国,害怕听到暗卫们的任何消息,只要没有消息,我就心存侥幸。”
“父亲。”琳琅心痛不已。琳琅没有多余的言语,眼睛愣愣得盯着月光下那道拉长的影子。
“琳儿,无论你做什么,为父都会支持你,只要你保证自己安全无虞。今吾儿以回,我已无心朝政。但做人当持仁义忠孝,待我将手中之事办妥后就辞官,我们一同回临安老家或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可好。你若是想嫁人,为父就帮你寻得天下最好的夫婿。你若是不想,天高任鸟飞,为父这里永远是你的后盾。”
“父亲。”琳琅哽咽不止,痛苦不已,尘封的往事毫无预兆的在这个月夜被轻轻掀开,压抑的情绪摧枯拉朽吞没天地。
前厅,一声惊雷炸开,惊得顾长风话头一顿。低头看去,女儿不知何时已趴在自己膝头睡去,手中的画册滑落在地,摊开的地方画着一幅美人卧秋图。
画册早已泛黄,却保存完好,几经装裱。手指不知轻抚过多少遍,画上的美人面早已模糊不清。
顾长风的思念终于有人能听,有人能懂,这一夜,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不是朝堂叱咤风云的左相,而只是一位疲惫慈爱的父亲。他将女儿面前的画卷捡起,小心卷好放在锦匣中。轻轻抱起怀里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琳琅已经回府一年,他却不敢拥儿入怀,怕这般场景如碎梦泡影,握地紧了就化了。今日实实在在抱在怀里,才感觉到那样真实,那样轻,那样温暖。
前厅到卧房的距离那样近,顾长风将女儿交给侍女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幔之外。长夜漫漫,往事上了心头。
长济二十六年,自己方任临安刺史,调临安贪腐一案时被贼人陷害,困于一山谷,七日不得出还频遭暗杀。双腿受伤后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得一仙女相救,此女便是琳琅母亲。唤作百里千叶。
顾长风在谷中一呆就是三个月,此间两人互生情愫,女子说自己父母皆已双亡,家产被夺,是以逃难在此。
顾长风将自己身份和遭遇托盘而出,“顾某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家在临安城世代为官,颇有些家底。这谷中寂静无人,恐有豺狼虎豹。姑娘若是不嫌弃,顾某愿奉上一半家产,地契,盐引也都给你,定能保姑娘半生无忧。”
百里千叶看着眼前这位虚弱但又心中有万千豪情的男子,病楚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宇不凡,反倒平添了一丝远离人间的谪仙之气。
她的双手覆上,盖住那眸光流转:“顾兄可知那些价值几何呀?”
顾长风坚定的回答打断了女子的轻笑:“不若姑娘之万一。”
“那既然如此不值钱,顾兄就以身相许吧!”百里千叶带着狡黠的笑反问道。
顾长风笑而不语,眸光揉碎一池春水。
当年,新郎府前,红绸长队,迎着一台朱漆鎏金雕龙刻凤的大红喜轿自武安长街的尽头缓缓而来。街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小孩子们在轿子后捡着喜钱,孩童的嬉戏声混着唢呐锣鼓,好不欢快。正厅之内,高堂上座。喜烛长燃,满堂生辉。合卺交杯,三世成双。整个城中的人都出动了,要来瞧瞧顾刺史大人这位貌若天仙的新娘,百姓们沿路撒着红枣、莲子,嘴上说着福寿俱全,子嗣丰隆的祝词。
长济二十八年的冬夜,两人的女儿呱呱坠地,名琳琅。自此,顾长风再没了加官进爵的劲头,只想在这通州城,做好一城的父母官。妻儿在侧,百姓安居,神仙眷侣,高堂安在,人生圆满至极。但如此圆满之下,顾长风总有担忧,他乐善好施,爱城民如子,设立新规,严惩犯罪。他只希望可以尽自己之所能护家人平安,护女儿安乐。
他的心思如今全在百姓和家人,城中水患,他亲自画图监工,河流改道,修筑堤坝,安抚灾民。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房屋营造设计更是亲力亲为。农田虫患时,自知不擅长虫害治理,请了治虫专家,田头搭了棚子请教知识,披星戴月,一个月的时间,将那虫害知识学了个遍。巡查使到访时,一尘不染笔挺的官服下穿着的是双磨破底的劳作布鞋。
长济三十一年,先皇已卧床不起,宫中隐隐有腥风血雨来临前的前兆。顾长风没有太多的顾虑,他知离京都城尚远,以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长济三十一年中秋夜,是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日子。城中百姓突然流行泛舟赏月,他带着母女二人也租了一艘二层观赏小船,一家三口,赏月观湖,自在快乐。
船上欢声笑语,月饼香甜,幼小的琳儿踮脚将一只小桔灯挂在船舱边上。一旁的月影中,百里千叶将一样礼物递到他手中,里面正是琳儿包的果子糕点,外面的油纸上还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父亲大人亲启。
“比京都城中的御厨做的还要好吃。”顾长风大笑道。
“父亲骗人,我们谁都没有尝过京都城里的月饼。”琳儿气鼓鼓。
“好好,那等琳儿再大些,能坐了马车,我和母亲就带你去京都城,我们吃遍京都城的美食可好?”
“那父亲可要多带些银两,琳儿……每样都想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顾长风和百里千叶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不觉中,游船已驶向湖心亭,开船的小师傅惊喜道:“听说这湖心亭突然来了几位海族商人,他们要在这里开什么“水铺”,这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大人可要下船游览一番?”
顾长风低头看去,几艘形状奇特的船收尾相连在一起,摇曳的光下有些从未见过的奇怪货品。这一切在夜色里颇有些诡异,顾长风吩咐小师傅速速开船离开。突然那怪船里传来叫卖声:“鱼糕,鱼糕,深海黄瓜鱼做的鱼糕。”
“爹,我要吃黄瓜鱼做的鱼糕。”
“琳儿,他们说的不是黄瓜鱼,是皇冠鱼。我们回家,待会爹给你做临安最有名的黄花鱼吃。”
又转头对着百里千叶:“这些人行事诡谲,僭用皇家器物名称。来者不善,我们快点回去吧。”
小师傅转头满脸笑容:“大人,这些人虽怪,人却是好的。他们在这呆了大半个月了。半卖半送的,说是这船货卖完了就回去。附近的百姓吃过了都天天来的。”
百里千叶看着女儿嘟囔的小嘴,不忍她失望,“”爹爹带着去瞧一瞧吧,等他们走了就买不到琳儿口中的黄瓜鱼了。哈哈哈。”
看着笑得前仰后伏的母女俩,顾长风思索片刻,打算独自前往,一为满女儿好奇心,二自己身为朝廷命官,有提醒这些人不可僭用的责任,三为保家人平安。
顾长风上岛后嘱咐小师傅将门窗锁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当他拎着一只形状可爱的小鱼灯怀揣热热的鱼糕打算上船时,只见数丈之外,数十道黑影闪过,甲板上划船的小师傅被打入水中。紧接着箭簇入水,船舱二楼灯火瞬间其熄。
待顾长发赶过去,等待他的除了漫天的火光,便只剩下只那乖巧的小鱼灯,不知用的什么灯油。沾了水,还未完全熄灭就慢慢沉入湖底。水中闪烁不停的光影,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琳儿,琳儿,千叶。”悲恸的喊声久久回荡着,鱼儿鸟儿不忍听此此悲嚎全都沉了底归了林。
…………
妻儿失踪的场景在脑中不断闪回重复,顾长风分辨不出这一切是梦还是现实,冷汗流了满身。等回过神来听到女儿平稳的呼吸声,才放心的靠在椅背上睡去。
一夜无梦。
清晨,顾琳琅端着一碗药汤轻手轻脚推门入内,晨雾混着梨子的清甜扑面而来,顾父第一次安眠睡到清晨,尽管身下的梨花木椅子生硬硌人。
“女儿炖了碗川贝雪梨汤,加了些天麻,对您有好处的。”顾琳琅揭开桌上放着的青花瓷盅,里面的甜汤还隐约冒着热气。
顾长风连忙站起,端起那碗甜汤,氤氲的水汽分不清是汤的热气还是……
晨光恰在此时漫进屋内,将顾琳琅的脸颊染成金色。顾远山忽然发现两人喝汤的样子一模一样顿时心头一暖,轻声道:“我儿这些年过得可好?”
“特别好,师傅对我好极了。谷里还有师姐们陪着我。只是我的功夫一直练不好,勉强只学了轻功。”
聊着聊着顾琳琅突然想起昨日林清远递进来的盒子,想来是父亲的东西,起身拿来打算问问这东西的用处。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响动。管家在走廊里大声说着什么,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不知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