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门而出的李承霖选择直接回府。
没有气力走路了,马车停驻,由顼舒安背着,缓缓走在穿廊中,帘外杏子红了,他忽而笑了,一口鲜血猝然呕出,打断了顼舒安前行的脚步。
“殿下!”身后亲卫惊呼。
“去找邰塳,留人将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顼舒安淡定吩咐,转头看到李承霖惨白脸上突兀血色,空出一只手拭去李承霖唇下的刺眼颜色。
“兄长,你说的话,都是对的,可惜霖儿没有记住。”
近在咫尺的人,不是李仪星,但是李承霖当他是他。
向来乐天的三皇子常关心他这个臭毛病一堆的弟弟。李承霖爱逞强,不需要他的关怀,不需要他来衬得他像个无人过问的可怜虫。三皇子自来熟的样子,总是嫉妒的,招人喜欢的。试图学习三皇子,却没有结果,反倒教隋隐笑话了好几年。
怎么后来他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了呢?李承霖微笑着,想起不是李仪星的笑容变得苦涩了,是李仪星看到他突然笑得苦涩。
体贴伸手触碰顼舒安的侧脸,念起李仪星曾用来安慰自己的话,“无事的,我还不会死,没到时候!”
李仪星死太早了。他这样的人,傲真一定会喜欢的,他们都是如阳似火的人。
傲真也死太早了。
好人命不长。
依旧缓步,回到喜园时,刚刚好与飞奔而来的邰塳相遇。
邰塳边大口喘气,边为李承霖诊治。示意三月冷静不要说话的他面上不见焦急,因为他早就有准备,此番赴邀,李承霖回来肯定会出点意外。
“殿下又有心事了。”邰塳无奈的说着,眼睛的注意力都在顼舒安衣袍上的血色上。
“邰塳,我今日的药还没喝。”
李承霖明白瞒不过邰塳,毕竟哪怕是一丁点的异样都能让他发现。上次腹部绞痛过后,邰塳语重心长的说过过度思虑将会让这残破的躯体陷入困境。绞痛越发严重,已经变成了自我摧残了。
不要忧思过甚,可是李承霖的心事太多了。
少年时,写给隋隐的情诗,勾起了太多往事,时隔多年忆起,不止痛苦,活像作践。
隋隐出生那年,兖州安垅兵变,楚羡满门抄斩,但是由齐昌公主李怀姝几番劝谏,楚羡的夫人大长公主免了一死,无事发生一般再嫁岑氏。
算是亲自见识到了父亲对隋氏的器重,母亲与隋氏亲上加亲的想法越发强烈,母亲生下兄长便落了病根,身体不适合再生育,可她不顾身子也要再生个女儿。
起点是皇后的母亲备受父亲宠爱,父亲对她言听计从,母亲的父亲纪菱又为右相,南雾府露城的纪氏一族成了长安新贵,如日中天,风头无限。
母亲只想过与隋氏联姻,百利无一害,不知树大招风。
事与愿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母亲来不及哀伤,同年十月兖州府安垅二起。安垅郡王李恩栎与梨溪郡王楚焉联合谋反,作为李恩栎得意门生的纪菱因出言求情受牵连,母亲自然为父求情,她与父亲的关系从那时开始便不似往日了。
失宠期间,父亲忙着对瑙厄的战事,开始重用王诲臣,王氏与岑氏打得火热,母亲担心大皇子得势,虽有动作,但行为受限,都是小打小闹,比如散布大皇子娈童的谣言之类。
一直到那个盛夏,沉流之风敕令突下,意味着父亲与母亲的彻底决裂。父亲打算对反臣斩草除根,他认为安垅二起之事就是他仁慈的后果。贤桥县主与母亲亲如姊妹,她知晓母亲的为人,不愿母亲再失君心,选择以死明志。
如果时间可以停下,李承霖希望是此时。
虽然沉流之风的时候一切都不好,但是此时,母亲还活着,父亲还活着,李恂如还活着,李仪星还活着,胥傲真还活着,太后还活着,媛媛还没长大,隋隐还是隋隐,兄长还是他爱的兄长……他也没有做出那些后悔一生的决定。
千里竹海的山上,长大了些的李长逸看到李承霖冒雨锄草,问:“师傅为何不戴笠穿蓑,撑伞仅一只手并不方便做事。”
闻言回首,如丝雨幕,李承霖听得这话,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他也问过李承霂差不多的问题。
冒雨而来的李承霂脱下蓑笠,露出了那透湿的衣袍。
“兄长怎么不用伞,雨大了,伞遮不住,这蓑笠也遮不住。”
“霖儿说得没错,蓑不御雨,锄犁湿衣。”李承霂边换下湿衣,边说道,“雨大了遮不住,也可以雨天不出行,可是百姓劳作,不能等好天气,下雨了下雪了,该做的事也不能耽搁,他们通常是用蓑笠遮雨。”
他那时不懂兄长心中志向,而今低头看到自己被泥土包裹的赤足,倒是懂了些,于是对李长逸说道:“为师不喜欢蓑笠。”
萆荔为依,心痛徘徊,懂了太多,也懂了他,那不喜欢的就不单单是蓑笠了。
纪连雨死的时候,穿着丧服的宫人和头上悬着的白色灯笼一样,那么多,他第一次看到皇宫里的丧色,他还是喜欢朱红颜色,死活不穿那讨厌的麻衣,偏要穿大红,因为小小的他莫名害怕这突然的满城缟素。
入春后,下起了连绵的雨,芳华园里,李承霖一直在等,可是母亲很久没来了,就连李承霂也很久没来了。
李承霂没有遵守约定带他去猎虎做虎皮毯子,没有带蜜酪雪莲子来看他,所以他说讨厌李承霂。
他后悔了,他不该说讨厌的,是不是因为说讨厌他,母亲生气了,母亲那么喜欢兄长,一定是惹母亲生气了,母亲都病了,他还让母亲生气。
头一次学着乖乖听话,是不是等到母亲不生气了,就会来芳华园了。
一直等,从天明等到入夜,年幼的李承霖没有等来穿蓑戴笠的李承霂,等来了撑伞而来的李承光。
“难得没人!”李承光穿着刺眼的素白,打量着孤身一人的李承霖,一进来就关了门,拎起还懵懂无知的李承霖,不由分说就把他的大红衣袍扒了。
“你放开我!你为什么脱我衣服!”
“哼!闭嘴!发什么脾气!都七天了,老二还不来,你没发现不对劲?都没人管你了。”李承光把外衣脱了也就松了手,大红衣袍被他丢到梁上,撂下李承霖,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呆滞的李承霖面前,蹲下说道,“你的反应是发现了。”
“兄长怎么了?”李承霖不知道问什么,他还没懂李承光说的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老五,母亲薨了,你作为儿子穿大红色算什么?不穿孝衣,真是不孝啊!”
“什么薨了?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死了,已经死了七日了。”
不相信是真的,但确实是真的。李承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不要哭,不要告诉别人他知道母亲死讯的事,因为他们都在骗他。
就在这天,齐昌公主出现在芳华园,带穿着孝衣的李承霖去了昭天殿,李承霖没有见到母亲,见到了父亲,还听到了那个谎言——皇后离宫出游。
装作无知,在那些不认识的朝臣面前,说为什么母亲不带他一起?
他们的表情都好好笑,至今回想起都好好笑,他们肯定也期待他一起去。
当然,不久后,还有更好笑的事。
盛夏雨时,小小年纪的李承霖溜去瑶芳殿,不小心看到宫女与侍卫卿卿我我,他听到宫女说:“等我怀了孩子,你定要娶我,你甩不掉我!”
“姑奶奶,我已经求大皇子准你我婚事了,你还不放心?”
“我娘说要生个孩子才栓得住男人。”
“是是是,你可要栓住了。”
毕竟不懂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李承霖还没有廉耻心,他仗着无知,让侍卫告诉他生孩子的方法。
侍卫肯定不敢说,急忙忙整理衣袍。和小孩子说这档子事算什么?可是又怕李承霖把这事说出去,不想这辈子交代在这,干脆开始胡说八道,李承霖听出了不对,干脆威逼利诱,还好宫女对付孩子有一套,就说长大的人才可以生孩子。李承霖还打算追问,却不想背后有个声音响起:“霖儿想问什么可以和为兄说。”
李仪星出现的时候,李承霖和侍卫宫女一样吓了一跳。
不过李仪星让侍卫和宫女领罚走了,没让李承霖走。
“为什么霖儿想知道生孩子的方法?”
李承霖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听到了,想不到理由搪塞他,于是用了最拿手的方法,“李仪星,我要知道什么与你何干!偷听我们的话,你不知羞!”
可李仪星并不在乎李承霖的不尊重,依旧带着笑颜,“宫里传着大皇子娈童的事,霖儿又关心怎么生孩子,是不是有些巧了呢?”
娈童的事,李承霖知晓,但是他还不懂李仪星的话,也不想和李承光的狗腿子说话,打算逃走,可他毕竟还小,李仪星一只手就把他抱起来了。
闹腾半天,骂了半天,还是挣不脱李仪星的禁锢,李承霖也就装老实了。
不巧的是李仪星一眼看穿了李承霖的假装。
“傻孩子,为兄还会骂你不成?不用装作听话的样子,想走那就走罢,为兄不拦着。”李仪星叹着气,把李承霖放开,
眼看顺利被李仪星放了下来,李承霖本打算拔腿就跑,李仪星却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问道:“霖儿不想知道大娘子去哪了吗?”
“你知道媛媛去哪了?!”李承霖眼前一亮,即刻变了脸,可怜兮兮的拉着李仪星的手,“你能找到媛媛吗?求求你找到她,求求你!他们都骗我,我找不到媛媛了!母亲已经不在了,媛媛也不在,我怎么办?!”
听了李承霖的话,李仪星突然将他紧紧抱住,“为兄会帮霖儿,霖儿今后有事可与为兄讲,害怕的事,没办法的事,任何事,为兄都会帮你。”
还没来得及思考李仪星的话,李仪星又露出了那张明媚笑脸,“为兄虽然在宫外,也是可以保护霖儿的,霖儿记住了吗?”
半知半解的李承霖点点头,看着李仪星想起他的夫人是隋隐的堂姐,没脑子的问道:“隐儿没来吗?”
“隐儿可能帮不到霖儿了,如今隋家不好开口。”李仪星说着又摸了摸幼弟的头,再次尝试缓和关系,“霖儿,长兄他也会保护你,他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提到李承光,李承霖又撅起了嘴,狠狠说道:“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可没说帮我!”
“是长兄开口求情,媛媛才没有死。”都是一样执拗的傻子,李仪星淡然一笑,“她们当不了奴婢,皇后娘娘一死,父亲显然不打算放过她们了。”
“为何?”李承霖震惊了。
回答是没有的,李仪星没有解释。
雨下大了,他撑着伞,送李承霖回了偕芳殿。
生平头一次被他背着,才发现他身上的草木香气格外好闻,是不同于胭脂水粉腻俗的味道,知晓他喜爱花木,原来花木的香味也会在人身上停留,李承霖像个小狗一样仔细嗅着,问道:“兄长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是什么花啊?”
生平第一次听到李承霖唤为兄长的李仪星满心欢喜。
“是容城的芩草。”
“容城是哪里啊?”
“是益州府的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