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字的机会对沈清澜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她学得极快,不过月余,已经能流畅地阅读账本,这让教她的老账房都啧啧称奇,除此之外,沈清澜依旧每日在书房外间“看”账,时间过得充实而又不断地加深着潜在的问题。
她清楚知道,自己展现的能力已远超一个丫鬟该有的范畴,承琊侯萧景和看她的眼神,已从最初的探究,变成了彻底的审视与权衡。
这日深夜,书房内烛火摇曳。萧景和揉着眉心,听着心腹幕僚的密报,脸色阴沉。
“侯爷,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都转运盐使司那边倒了一批人,我们损失不小。陛下有意借此机会,在户部、漕运等关键衙门,新招揽一批身家清白、无党无派的‘孤臣’,用以平衡朝局,打破现有的.....”幕僚压低声音,“..僵局。”
萧景和冷哼一声:“陛下这是要培植只忠于他自己的刀子,我们的人,插不进去?”
“难。陛下盯得紧,背景稍有不清,或与各方牵扯过深的,一律不用,反而是一些家世简单、颇有才干的新人,机会更大。”
萧景和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陛下想要孤臣,他何尝不需要一把藏在暗处、只为他所用的刀?这把刀必须足够锋利,能为他切开僵局,也必须足够“干净”,经得起查,更重要的是,这把刀的刀柄,必须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
一个身影悄然浮现在他脑海——粗使丫鬟,沈清澜。
一个身世清白,已被发卖为奴,过往可随意捏造,无依无靠,却能力卓绝的棋子,而且,是个女子,女子之身,是她最大的弱点,也是她最好掌控的把柄。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萧景和心中迅速成型。
就在萧景和思忖之际,后院却先闹了起来,侯夫人柳氏与得宠的赵姨娘因为掌家之权明争暗斗多年,此次账房清洗,牵连出不少后宅用度的糊涂账,更是给了双方攻讦的借口。
“夫人!您可得为妾身做主啊!”赵姨娘哭得梨花带雨,跪在侯夫人面前,“妾身协理采买胭脂水粉,历来账目清楚,可夫人非说妾身虚报了五十两银子,这、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侯夫人柳氏端坐上位,面色冷凝:“冤枉?账上白纸黑字写着‘上好南洋珍珠粉’十盒,每盒五两,可我核对库房,入库的只是寻常的扬州珠粉,市价不过百文一盒!这中间的差价,不是你吞了,难道还是银子自己长了腿跑了?”
“定是底下人搞错了!或是账房记混了!夫人不能单凭账本就定妾身的罪啊!”赵姨娘抵死不认,她知道,一旦认下,不仅协理之权不保,在侯爷那里也会失分。
两人争执不下,连带几个管事妈妈也吵作一团,后宅一时乌烟瘴气,消息传到前院书房,萧景和本就因朝堂之事心烦,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一群蠢妇!眼皮子浅的东西!”
他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外间正安静整理旧档的沈清澜,心中一动。
“清澜。”
沈清澜闻声,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垂首恭立:“侯爷。”
“后院那笔胭脂水粉的糊涂账,你去看看,半个时辰内,给本侯理清楚。”
沈清澜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侯爷。”
她来到后院花厅,侯夫人与赵姨娘见她来了,皆是一愣,面露不屑。一个粗使丫鬟,也配来过问后宅之事?
沈清澜忽视那些目光,只向侯夫人行了礼,然后要来了近三个月的胭脂水粉采买账册、库房入库记录,以及相关经手人的口供,她并不询问谁对谁错,只专注于那些数字和记录。
不过一刻钟,她便找到了关键。账册上记录的“南洋珍珠粉”采买时间,与库房记录一批贵重药材“血燕窝”的入库时间完全重合,且经手人是同一个——赵姨娘的心腹丫鬟。而市面上,恰好有一种手段,将普通珠粉混入少量燕窝碎末,冒充昂贵的南洋珍珠粉。
沈清澜没有直接指控,而是将时间线、经手人、物料关联以及市价对比,用最简单的符号列在地上,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萧景和面前。
“侯爷,奴婢...愚见,问题可能出在‘货不对板’与‘经手人关联’上,具体如何,还需侯爷明察。”
萧景和只看了一眼,便心如明镜,他冷冷的目光扫过赵姨娘,后者顿时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一场闹剧,迅速平息。
经此一事,萧景和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此女心细如发,逻辑缜密,更难得的是懂得趋利避害,只陈述事实,不妄下结论,将决断权完全上交,这份心性和能力,放在后宅实在是暴殄天物。
几日后的傍晚,萧景和挥退左右,书房内只余他们二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账册,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沉默良久:“清澜,你的本事,本侯见识了。”萧景和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大到让本侯惊喜,也大到让本侯.....难安。”
沈清澜心中警觉,立刻跪伏下去:“侯爷,奴婢只是会看些数字,绝无其他想法!”
萧景和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弄,“若他日,有人许你更高价码呢?若他日,你羽翼丰满呢?”
沈清澜抬起头,眼中已蓄了泪水,感到了生死一线的压力,她磕头下去道:“侯爷!奴婢微末之人,若无侯爷赏识,早已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侯爷于奴婢,有如再生父母!奴婢岂敢……岂敢忘恩负义!奴婢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愿凭此微末之技,报答侯爷知遇之恩!”
萧景和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身影,眼神复杂变幻,良久,他缓缓道:“起来吧。”
沈清澜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本侯给你一条路,也是唯一的路。”萧景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府中西席先生病故,其远房侄儿‘沈砚’前来投奔,本侯见其聪慧,可荐其参加下月吏部杂流吏员选拔。”萧景和盯着她的眼睛,不容错辨她任何一丝情绪,“你,便是沈砚。”
女扮男装,考入朝堂!沈清澜心脏猛地一缩。
“侯爷,奴婢是女子之身,这....”
“本侯既敢送你上去,自有手段替你周全。”萧景和打断她,语气自信,“但本侯的造化,不是白给的,你需立下血誓,此生此世,不得背叛本侯与承琊侯府,你荣,则侯府荣;你损,侯府亦不会为你陪葬。”
“当你从侯府出去那一刻起,你‘沈砚’与我承琊侯府,便恩情两清,再无明面瓜葛。”
沈清澜微微一怔,随即恍然,这是要她以“孤臣”身份立足!”
萧景和继续道,语气带着深沉的算计:“陛下需要能臣,更需要孤臣,一个无根无基、与朝中各方势力毫无牵扯,只忠于皇事,只凭本事吃饭的孤臣,才能最快获得圣心,本侯会为你扫清身份障碍,予你起步之阶,而你,需在户部站稳脚跟,步步高升,成为陛下手中那把最快的刀,最准的秤。”
他微微前倾身子,压迫感十足:“唯有你位置够高,权力够大,未来对本侯,对侯府,才有真正的‘回报’,在此之前,你我形同陌路,非必要时,永不相见,你,可明白?”
沈清澜心脏狂跳,这对她来说,不仅是一条捷径,更是一套极其高明且深谋远虑的策略!萧景和要的不是一个随时可以呼来喝去的棋子,而是一个能在朝堂顶端与他遥相呼应、价值无可估量的政治盟友!
她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跪倒,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沈清澜,愿化名‘沈砚’,听从侯爷安排!必不负侯爷期许,以‘孤臣’之身,行忠君之事,他日若有所成,侯爷今日之恩,清澜没齿不忘!”
萧景和沉思地看着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大保证,挥挥手:“罢了,记住你今日之言。”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澜被秘密移至侯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
萧景和派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和一个曾混迹三教九流的门客。
老嬷嬷负责改造她的形貌,用特制的、略带青灰色的脂粉均匀涂抹脖颈、手背等裸露处,掩盖女子肌肤的细腻白皙,营造出少年人略带风霜的质感,用细布紧紧束胸,再穿上特意做旧、肩部稍垫、腰身放宽的青布长衫,模糊身体曲线,头发全部束起,戴上朴素的方巾。
而门客则负责教导她言行举止。如何压低声线,使其听起来清亮却不失少年感;如何迈步、拱手、行礼,摒弃女子的柔媚,展现少年的青涩与拘谨,甚至细致到吃饭、喝茶、走路的姿态,都必须从头学起。
“沈公子,记住,您现在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脊梁要挺直,眼神不能飘忽,也不能过于大胆直视贵人,要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又带着点家道中落的落魄和谨慎。”门客一遍遍纠正。
沈清澜学得极快,她强大的学习能力和意志力,很快,让“沈砚”的雏形便逐渐显现。镜子里的人,面色微黄,身形单薄,穿着半旧青衫,眼神低垂时带着怯懦,偶尔抬眼,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与锐利。
萧景和亲自来看过一次,围着改造后的沈清澜转了两圈,微微颔首:“形似了,神还差些。记住,你现在是‘沈砚’,父母双亡、略识文字、算学颇有天赋的破落书生,你的底气来自你的算学本事,而非其他,要谨言慎行,藏拙露巧,接下来我会找人教你必要的礼仪官话,熟悉户部文书,切记没有本侯的吩咐,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可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需要什么,吩咐门外自有人安排。
“是,沈砚明白。”
这割裂,既是保护,也是她真正自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