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熟悉的小区门口。闻讯付了车费,凭借记忆和盲杖的探知,一步一步,走向那栋他曾短暂栖身、甚至一度生出些许“家”的暖意的公寓楼。每一步,盲杖叩击地面的声音都像是在为他倒数。
电梯上行,熟悉的失重感。他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与之前那次独自复诊归来时的、带着隐秘成就感的忐忑不同,这一次,他心里是一片被烧灼过的荒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决绝的寒意。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扑面而来是沈医生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消毒水混合着清爽草木香的气息。这气息曾经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针,绵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没有开灯——对他而言,开不开灯已毫无区别。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沈医生太好了,好到让他无地自容,好到让他觉得自己这副残缺、无用的躯壳和彻底黑暗、注定拖累他人的未来,根本配不上那份沉甸甸的关怀,甚至……玷污了那份他隐约察觉到、却不敢深想的情感。
他不能再成为沈医生的负累和污点。一次投诉,一次旷工,还不够吗?那个在手术台上闪闪发光的人,因为自己这个“麻烦”,一步步毁了前程,惹出更大的祸事吗?
更何况……那最后的光,也灭了。
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复健,那么积极地想要活下去,心底最深处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动力,不过是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也许有一天,他残留着光感的眼睛还能有一线生机,也许,他还能有机会,亲眼“看看”沈医生的模样。
看看那个在他坠入深渊时,一次次向他伸出手,声音清冽沉稳,带着让他贪恋的安心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连这点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都要被剥夺?
他摸索着走进客房,动作尽可能地迅速、安静。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件衣服,一些洗漱用品,他小心地收好了沈医生给他添置的所有物品,最后,他取下左眼中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用指腹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将它仔细地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盒子里。
然后,他重新打开了手机。电量不多了。
闻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着应该是茶几的方向,按下了录音键。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张了张嘴,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他说了很多话,那些压在心底的感谢、愧疚、无法言说的情感,以及……最终的抉择。说到最后,话语渐止,只剩下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久到录音软件都仿佛要因这死寂而自动停止。
“……沈医生,”他最后,用尽力气,几乎是气音般,补上了三个字。随后,他按下了停止键,又特地关掉了屏幕朗读,将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那个沈医生回家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然后,他站起身,紧紧握住了沈医生后来给他新换的那根更趁手的盲杖。
他走出公寓门,没有回头。盲杖敲击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叩、叩”声,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向了电梯间。
他按下了通往顶层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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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珩身心俱疲,焦虑像野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是飙车回到公寓楼下,一路上不停地拨打闻讯的电话,回应他的始终是那个冰冷的关机提示。
他冲进大堂,扑到电梯前,疯狂地按着上行按钮。电梯从地下车库缓缓上升,数字一下下跳动,慢得令人发指。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
他一步跨了进去,焦急地按下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那部正在运行的电梯——它的数字显示,正从自己家的楼层,变成了两个醒目的大写英文字母——RF。
RF?天台?这个时间,谁会去那里?沈珩心里划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巨大焦虑淹没的疑惑……不,他立刻否定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
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上升。
而旁边那部电梯里,闻讯正微微仰着头,听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提示音,紧握着盲杖,平静地,走向他选择的终点。
两部电梯,一个上升,一个下降,在狭窄的井道里,载着两个命运交织的人,擦肩而过,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沈珩像箭一样冲出电梯,冲到自家门口,钥匙因为手的颤抖而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闻讯!”他猛地推开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冲进客厅。
空无一人。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闻讯?!”他不死心,又冲进客房——空着。卫生间,厨房,阳台……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人呢?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客厅的茶几上——
闻讯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
屏幕是黑的。
沈珩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太了解闻讯了,了解他的骄傲,他的倔强,以及他深藏的自卑和绝望。留下手机……这绝不仅仅是离开那么简单!
他冲过去,抓起手机,屏幕因为他手指的触碰而亮起,显示着一条未播放的录音文件。
标题是:【给沈医生】
沈珩的手指僵在半空,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才那部停在“RF”的电梯!
天台!
是闻讯!
他像疯了一样转身冲出公寓,扑向电梯间,拼命地按着上行按钮,眼睛死死盯着那缓慢变化的数字,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闻讯!不要!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