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我扶着闻讯在裂隙灯前坐下,他异常安静,之前的恐慌和绝望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死寂。我仔细为他检查着右眼,指尖能感受到他眼周肌肉无法自控的细微颤动。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长期的失明会导致他右眼内部血供本就比正常眼睛差,眼底结构脆弱得像放置过久的薄纸。那场殴打中的某一次击打,或许并非直接针对眼睛,但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通过紧急安排的B超,我看到他右眼的视网膜已经大面积脱离,像一块被胡乱撕下、皱巴巴地贴在眼球壁上的墙纸,失去了原有的位置和功能。
“怎么样?”闻讯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他似乎已经从我的沉默和过于仔细的检查中读出了答案。
我放下器械,没有回避他的“注视”。
“视网膜脱落了。”我言简意赅,用专业的词汇陈述最残酷的事实,“因为你右眼本身的基础条件不好,所以受到外力后,比正常眼睛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所以……彻底没希望了,是吗?”这句话不像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不。”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他即将再次沉沦的绝望,“需要手术。而且必须尽快做。”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右眼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震颤了一下。
“手术?”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微澜,“这只眼睛……还能做手术?”
“视网膜脱落的时间应该还不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快速解释道,大脑已经在飞速运转,思考着手术方案,“时间越短,复位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对视神经功能的挽救空间也越大。虽然你这只眼睛条件很差,手术难度会很高,但并非没有希望。”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对于这样一只长期失明、结构脆弱的眼睛,视网膜复位手术无异于在豆腐上绣花。术中出血、术后再次脱落、继发性青光眼……风险比比皆是。成功率,我不敢给他一个确切的数字。
但我更知道,如果不做手术,他失去的将是那最后一丝光感的全部可能,是彻底坠入无边黑暗的终局。那点光感,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上的感知,更是他过去几个月里,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精神支柱,是他还能幻想着“看见”一点什么的微小火种。
我不能让这火种就这样熄灭。
“闻讯,”我俯下身,双手按住他冰冷的、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坚决,“听着,我知道风险,我知道很难。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试一试。”
他怔怔地“望”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是恐惧,是犹豫,但最终,一丝极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挣扎着亮了起来。
那是对“可能”的渴望。
“……好。”良久,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我做。”
“相信我。”我收紧按在他肩上的手,传递着力量,也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没有片刻耽搁。我立刻联系手术室,调派最有经验的助手,亲自敲定手术方案——一台复杂的眼内窥镜下玻璃体切割联合视网膜复位术,所有术前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推进。
将闻讯送回病房,护士给他做术前准备时,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笔式手电筒。
这次手术,不仅仅是为了修复他眼底那片脱落的神经组织。
更是为了,夺回那束可能永远消失在他世界里的、微弱的光。
无论如何,我必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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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四个多小时的高度专注,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透过内窥镜看到那片脆弱的视网膜被硅油稳稳地托回原位,紧贴在色素上皮层上时,我几乎要虚脱般地松一口气。
“复位很成功,缝合吧。”我摘下手术放大镜,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对助手说道。
这已经是现阶段技术所能做到的极限。清除了积血和增殖膜,谨慎地将每一处脱离的边缘复位,视网膜光凝,再注入硅油支撑……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但我做到了。从纯技术角度讲,这是一台成功的手术。
然而,我心里清楚,对于闻讯而言,手术的成功与否,只有一个评判标准——他能否重新感知到那束光。
术后是漫长的恢复期。眼睛戴着保护眼罩,需要严格保持特定体位,以便硅油更好地顶压视网膜。闻讯异常安静地配合着所有治疗,不喊痛,不抱怨,甚至很少主动开口。那种沉默,比之前的绝望更让我心慌。
我每天都会亲自为他检查,揭开眼罩,观察眼压、角膜情况、b超检查……硅油位置良好,视网膜平伏,没有再次脱落的迹象。从解剖结构上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周,两周……
当眼部的急性炎症反应逐渐消退,水肿慢慢吸收,到了可以尝试评估视功能的时候,我拿着那支熟悉的手电筒,再次站在他面前。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闻讯,我现在用手电照你的右眼,你仔细感觉,有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点点明暗的不同,都告诉我。”
他微微仰起头,配合地“望”向我。那只右眼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白翳,因为手术和长期的病变,显得更加浑浊,静静地待在眼眶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打开手电,将光束对准他的眼球。
没有反应。
我变换着角度,调整着光线的强弱。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眼球甚至连之前那点因为努力感知而出现的细微震颤都消失了,只是死气沉沉地停留在那里,仿佛我照射的只是一颗没有生命的、浑浊的玻璃珠。
“有……感觉吗?”我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腔里碎裂了。不仅仅是他的希望,还有我的。
视网膜复位了,结构恢复了。但是,神经的功能……没有回来。
兴许是脱离时间还是超出了临界点,兴许是他眼底本身的条件太差,神经细胞在缺血和创伤中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死亡……现代眼科学,在神经再生领域,依旧存在着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壁垒。我们能够精巧地复位结构,却无法命令死去的神经重新活过来。
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面对那个被抓伤的眼球时的无能为力,感受到了医学在疾病和创伤面前的苍白。
我默默地关掉手电,替他戴好眼罩。动作机械,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
“好好休息,明天再观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我不敢去看他。
我不敢面对他那张可能再次被绝望吞噬的脸。
我不敢承受他可能会问出的那句“为什么手术成功了,我还是看不见?”
我是他的医生。我竭尽了全力,动用了我所能动用的所有知识、技术和资源,我甚至违背了一些保守的治疗原则,冒险为他进行了这台高难度的手术。我以为我可以为他夺回那束光。
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能为他留住。
那点他赖以支撑的、微弱的光感,还是彻底地、无情地消失在了永恒的黑暗里。
而我,站在黑暗的这边,手握着一堆成功的术后影像资料,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眼科学的落后,以及面对事实的苍白无力,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我的职业信仰里。我靠在办公室外的墙壁上,闭上眼,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怀疑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