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58章 仙月（一）

一艘画船金漆彩顶，四周悬挂着盏盏精致华美的明月灯，在水面悠悠徐行，水痕如皱。

元不惜顶着两个黑眼圈，不明白最后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对面的叶蓝微肃然危坐，黛眉微蹙，偶尔扫过来的目光怀着一股子冷厉。苏仇则坐没坐相，歪着身子占去大半条椅子。他又看了看身旁认真啃果子的华英，那安静的模样直直戳中了他心里的软处。

破晓时分，船停了，他猛地往前一倾，差点滚到地上去。这时外面飘来几声喧哗，将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唤醒。

“巡查队！”

“船主是谁？这种制式的船不允许在莽河里行走！”

帘子被人掀开，溢入舱里的阳光映花了他的眼，几个黑影随即走了进来。

巡查队长嘿嘿笑着搓手：“你们瞧，画舫里果然藏着美人！”

叶蓝微闻言，撇嘴一笑，目光悠悠地移向元不惜。

元不惜看着叶蓝微。

叶蓝微看着华英。

华英看着叶蓝微。

最后，三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萧无妄。

“滚！”

随着一声厉喝，巡查队飞了出去，队长胸前被掏出一个血洞，留下一串斑红腥黏的液体，洒在地板上。

萧无妄脸上寒光毕现，舱内一时寂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元不惜下意识捂住了华英的眼睛，手指覆在她眼皮上微微的战栗。

“嗤！”空气像一张弓弦绷到极点时，罪魁祸首萧无妄却笑出声来，“她原先就是干这种事的，何须遮掩？”

元不惜愣住。是啊，他记得华英的名字，之前一直在暗杀组下面。

华英一动不动，长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拂过，带来一阵柔软的痒意。元不惜微微松开了些，低下头轻声询问：“你没事吧？”

“还行。”华英睁开双眼，又忍不住故意地眨了眨，带动小扇一般的睫毛在他手心里往复涂刷。

元不惜抽抽嘴角，收回手，渐渐地忧心忡忡，眉宇间浮上一层郁结。

听他们的对话，这一男一女似乎以前就认识华英，而且还很熟。

苏仇行事乖戾，而叶蓝微看上去对此习以为常，此二人绝不是好相与的。他们究竟想让华英做什么？以苏仇的功夫，为什么还要华英出手？

古怪，太古怪了。

一行人接连奔波了数月，从船上下来后，苏仇不知跟当地的驿丞说了些什么，弄来几匹上好的官马。之后交通工具从马换成轿子，又从轿子换成牛车。最后，他们乘着银盔狮面兽来到目的地。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比寻常房子高大的屋舍一圈一圈排布，构成许许多多个同心圆，每隔几户就留下一条六七尺宽的巷子供人往来。唯有一小段古老的墙壁——听说是以前城墙的一部分——用青石垒成，每块青石都长三尺，高二尺，垒得参差错落，这里凸一块，那里缺一角，使墙面看上去一点也不平整。

月下垣就是一座这样的城。

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做的生意却稀奇古怪。

四人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元不惜的腕子忽然被什么缠住，那种滑溜溜、黏糊糊、冰凉又柔软的触觉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大脑空白之下猛地一甩手，只见一条长长的黑影飞向路边的大汉，哧溜一下钻进他衣领里。

“啊！”元不惜大惊，脸色立即变得煞白，“对不住，您没事吧！”

“没有关系，这位小兄弟。”那汉子泰然自若地抖一抖衣襟，竟抖出一条三尺来长的银环蛇，被他在手臂上绕几圈、捏住头，圆眼如鼓，“这孩子很喜欢你哦，不买一罐蛇皮膏吗？吃下去，你的皮肤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

“不，不用了，谢谢。”元不惜瞅了一眼他掌心里绿油油的胶状物，飞快地收回视线。

往前几步是灵兽结契店，一块藤草编织的板子挂在门口，上书：本店提供恐河童、燕子偷、三足凤等高级灵兽的结契代理。如有想要找工作的森罗、枭蛟、海狮子等水系灵兽，欢迎来应聘本店店员，待遇从优。

一只从头到脚披着白布、在最底下露出一截浅绿色尾巴的灵兽滑行进去，用人类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老板，请……请帮我找一个契……契……约者。”

“请出示自由身证明。有什么结契要求吗？”

老板的声音很好听，很柔和，让华英有进去认识一下的冲动，但叶蓝微拦住了她：“这个生意人不接受无故搭讪的，小心人家盯上你了。”

“那就跟他结契咯！”华英听了一会儿墙角，一摊手，“满五阶快六阶的人，不亏！”

“咳！”元不惜飞快地指向旁边那家店，“卖点心的，要不要去看看！”

如他所料，华英的目光立刻被吃的所吸引，走向了与刚才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提那些“专治隔壁脚臭丸”“鸡屎味的糖”和“要一跳一跳才吃得到的香酥饼”的发明者们经历过什么，几人把目光放在比较实用的东西上。

“身轻百倍丸、失魂落魄丹、一炷香时间隐身散。”元不惜不禁感叹，幸好花无垠不在这儿，不然他肯定样样都想尝一尝啊。

等等，他们是不是把花无垠遗忘在什么地方了？

元不惜脑子里打结了三秒，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严谨的事情，忙大声问：“老板，可否借一份笔墨纸砚？”

老板是一只胖乎乎的长耳兔，经过一百零八个年头才勉强化成人形，这眼睛眯成一条缝的造型也保留了下来。

兔老板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一颗骷髅头，闻言使劲儿睁开眼，瞅了瞅元不惜，大概发现他长得不像有钱人，态度就不怎么热情：“那边的抽屉里，自己找！”

靠着墙壁有一个三层抽屉的黑漆柜子，因掉皮而留下一道道木质原色的痕迹。

“多谢！”

元不惜找出东西，给花无垠的信刚开了个头，忽然笔尖一顿，表情复杂地看了华英一眼。这一位的行踪……要不要也告诉沧阳一下……

正思考着，肩膀忽被人狠狠一撞，沾满墨水的笔尖也顺势戳向另一个人。那姑娘反应迅速地一个推手，墨笔又向墙上蹭去。

“别动我墙壁！”方才还眼神不好的兔老板奇迹般地痊愈并将手里的香蕉皮扔在他脚下。

元不惜踩得一滑，“砰”地撞上柜子，捂着后脑勺一阵天旋地转。

华英连忙跑过去，想碰又不敢碰，两只手悬在他头上。

啊，好惨！

“……抱歉！”元不惜脑内嗡嗡作响，只看到她嘴唇张合了一下，刹那间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他缓了许久才站起来，兔老板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原来罪魁祸首是一个试吃了“神魂颠倒丸”的客人，会有整整一天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元不惜低声苦笑：“真是无妄之灾啊！”

“什么？”不知怎么的，兔老板听到这句话，顿时染上怒容，犹如刚从冬天走向花开的季节又遇上了倒春寒。

和他同一排货架的客人听到这句话，纷纷拔出兵器，且防且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兔老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严厉指责，“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失去生意？”

这下轮到元不惜傻眼了，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

“来人啊！这里有人找事！！”不待他反应过来，兔老板尖锐的嗓音就如警报一般响彻店里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前、后堂之间的帘子一掀，几只打手模样的灵兽一拥而上。

“阁下是什么意思？”元不惜抽出琴中剑，凛声问。

华英踮起脚，越过他肩头扫了一眼：草食野兽，石虎金睛，怨偶灵，织伊……

真厉害，全部都是稀有灵兽，最不稀有的就是老板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吧！

这个结论还留在嗓子里，她忽然感觉到眼前一花，草食野兽甩动它的藤触手像鞭头一样掠了过来，破空声极其尖锐。元不惜一扯她背后的衣服，举剑拂开这一击。

藤触手在半空顿了顿，再度卷过，意欲缠住他的剑。元不惜手腕翻转，剑锋一下绕道它的上方，直直削去它一截。

潜能激发之下，剑影迸射而出，掠过草食野兽的头顶，余风将它刺得一阵瑟缩。

“吼！”石虎金睛像只真正的老虎般发出雄浑的吼叫，把元不惜扑到了地上。

华英在旁看得分明，这硕大的手爪和宽阔的背，这么彪悍的身躯哪里是虎，说是熊都可以了吧？

石虎金睛双目泛出诡异的光，张开的手爪上，每颗指甲都由尖锐的石棱化成。

再这样下去元不惜就要完了。华英手里没有家伙，左右看了看，操起一只不知装了什么的瓷瓶。

就在此时，粉色的织伊小毛球突然飞了起来，借着她的肩头“咚”地一弹，“勇猛”地蹦到她眼前，长着一小簇澄色火焰形绒毛的尾巴飞快摇了摇。

华英知道这种灵兽会用柔软可爱的外表迷惑别人，其实是很凶残的一种动物，发起疯来可以活活咬死一头骨龙。所以她和这位小可爱仅仅对视了三秒，手里的瓶子就照头呼了下去。

咔嚓！瓶子在货架上砸出一声脆响，一股奇异的香味流了出来，酸酸的，又带有一丝清甜。

华英郑重地看了一眼帖在瓶上的标签，大声道：“老板，给我来一打！！”

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单生意的兔老板张大了嘴，半晌，才僵着脸回应：“您稍等哈……”

元不惜曲膝顶在石虎金睛的腹部，终于挣脱它的压制。幸而它虽名为“石虎”，却只在某些部位被坚硬的石头包裹，比如额头和胸口，大部分地方还是肉身。

石虎金睛暴怒之下对准元不惜一阵狂拍，沉重的力道震得两边的货架都在弹跳。

那只存在感极底的怨偶灵此时抬起了手臂，被震下来的货物仿佛受到无形丝线的拉扯，在即将落地时稍稍一顿，又倒飞回原处。

元不惜一面翻滚躲闪，一面凝神关注着对手的动作，剑尖猛地一送，插在它脖子根和胸脯相接之处。

这一招真是太狠了，石虎金睛浑身一颤，五大三粗的灵兽失了动作，差点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