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方芮在陌生的客房醒来,有片刻的怔忪,昨夜的混乱和惊恐潮水般涌回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她和姐姐方芜,因为父母的明显偏心和方芜常年沉默寡言的性格,关系向来疏离,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互相回避。可昨晚,自己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赖着她,还在她面前掉了眼泪。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间,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秦屿已经坐在餐桌旁,正喝着咖啡,看到她,热情地招呼:“醒啦?快来,你姐姐做了早餐。”
方芜正背对着她们,在流理台前煎蛋,身影清瘦而安静。她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洗漱一下,过来吃吧。”
早餐很丰盛,煎蛋,烤吐司,牛奶,还有一小碟水果。姐妹俩沉默地吃着,气氛有些凝滞。秦屿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个工作中的趣事,方芜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吃完自己那份,方芜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她看向方芮,语气平静无波:“你吃完把碗筷放水池就好。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她便起身,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方芮拿着半片吐司,僵在那里,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低下头,食不知味地嚼着。
秦屿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给方芮倒了杯牛奶,放柔了声音:“别介意,你姐姐她就是这性子,外冷内热。昨晚她接到电话,脸都吓白了,二话不说就冲出去了。”
方芮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水光,声音闷闷的:“秦屿姐,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我姐她,好像一直挺讨厌我的。”
“怎么会这么想?”
“可能是因为……我抢走了爸爸妈妈所有的爱吧。”方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迟来的愧疚,“我比她小五岁,身体又不好,从我有记忆起,我姐在家里就没什么存在感。我要是不想洗碗、不想拖地,只要撒个娇,妈妈就会喊‘方芜,你来弄一下’。我姐就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默默去做。”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她初中就开始住校了,只有周末回来,我们话更少了。后来我上了高中,和她同一所。有一次,我看到学校荣誉栏里贴着她高考时的照片和名字,我才有点骄傲地跟同学说,‘看,那是我姐!’……可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再后来,她工作了,我也有了微信。那时候我虚荣,爱网购又没钱,就把商品链接发给她……她从来不多问一句,就直接把钱转给我。妈妈也总是找各种理由问她要钱。”方芮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上了大学,懂事了,知道家里这样不对,知道姐姐不容易,就没再找她要过钱,也劝过妈妈,别总麻烦姐姐……可妈妈说姐姐帮衬家里是应该的。”
“这次出事……我吓坏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方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餐桌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警察局看到别人的时候我还能硬撑着,可一看到我姐……我就忍不住了……”
房间里,方芜还没有出门。她背靠着门板,清晰地听到了门外妹妹带着哭腔的诉说。那些她以为早已麻木的、被忽视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隔着门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清晰地回放在眼前。
她以为妹妹从未察觉,以为妹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原来,那个被她潜意识里埋怨着、同时也疏远着的妹妹,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长大,并且……试图用她微弱的方式,做出过改变。
方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堵得发慌。和家人的关系一直是一笔糊涂账,剪不断,理还乱。
———
回归日常工作,方芜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平静而规律的轨道。
公司安排她带一个新人实习生去临市参加一个行业论坛,为期两天。实习生叫周宇,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朝气蓬勃,做事认真,带着点初入社会的青涩和谨慎,对方芜这位能力出众又气质温和的前辈很是尊敬。
抵达酒店办理入住时,一切都很顺利。周宇主动帮方芜拎着略显沉重的资料箱,两人并肩走向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的人让方芜脚步一顿。
林殊淮。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她身旁、正殷勤地拿着房卡的周宇身上。周宇年轻,相貌清秀,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站在方芜身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登对。
林殊淮的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去。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的气压无声地降低。
方芜敛下心神,拉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周屿走进电梯,礼貌而疏离地冲林殊淮点了点头:“林总。”
林殊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他的视线如同实质,在周屿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种不言自明的敌意。
周宇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方芜身边靠了靠,低声问:“方姐,这位是……?”
“一位……老朋友。”方芜言简意赅,不想多谈。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字一下下跳动,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殊淮挺拔的身影立在角落,沉默着,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方芜看着他那副明显误会了、还强压着不爽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和他平日里矜贵从容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她瞥了一眼身边略显紧张的周宇,又觉得有些歉疚,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给实习生带来无谓的困扰。她想着,有机会还是要解释一下。
“叮——”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
方芜率先走出去,周屿紧随其后。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瞬,方芜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穿透。
清晨的阳光透过酒店餐厅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方芜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喝着牛奶,翻阅着等会儿论坛的议程。周围是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低语声,氛围宁静。
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方芜抬起头,林殊淮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身上是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显然也准备参加今天的活动。他没有寒暄,目光直接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愠怒。
“方经理,好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总早。”方芜放下议程,神色如常。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阳光在无声流动。
林殊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壁,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却又字字锋芒:“昨天在电梯里那位,看着挺年轻。怎么,上次你说的……让你心动的人,就是他这种类型?”
他到底还是问了。方芜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没直接回答,反而拿起一片吐司,慢条斯理地涂着果酱,反将一军:“林总对我的私事这么关心?”
林殊淮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微沉。他抿了一口咖啡,试图找回主动权,换了个角度:“上次在警局,后来没什么麻烦吧?我看那位……年轻人,似乎不太经事的样子。遇到真问题,怕是靠不住。”
这话里的贬损和试探几乎不加掩饰。方芜涂果酱的动作停住,抬起眼,清亮的目光直直看向他,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
“林殊淮,”她放下餐刀,语气认真,甚至带着点无奈,“你误会了。昨天那位是周宇,我们公司的实习生,跟我一起来出差,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工作以外的关系。”
她看着他,清晰地补充道:“而且,靠不靠得住,似乎也与林总你没什么关系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是啊,他已经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评判她身边出现什么人。
林殊淮看着她坦荡的眼神,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那股从昨天开始就堵在胸口的、因误会而生的烦躁和醋意,瞬间消散,却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留下了一个更大的空洞和不安。
不是那个实习生。
那她口中那个让她“心动”的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工作上认识的?还是其他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的场合?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发现自己对她离开后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他掩饰性地垂下眼眸,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方才那股兴师问问的气势,在她冷静的澄清和划清界限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两人,餐桌上的气氛从刚才的暗流涌动,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尴尬、失落和未解悬念的沉寂。
方芜不再看他,重新拿起议程,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林殊淮坐在对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段关系,更是了解她全部世界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