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淮醒来时,头有些沉,阳光已经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斑。他很少起得这样晚,昨夜在困惑与一丝不被理解的愠怒中辗转,直到凌晨才模糊睡去。
他揉着额角走出卧室,习惯性地走向餐厅,脚步却在看到餐桌时顿住了。
一份早餐照常摆在那里。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两片全麦吐司,一小碟水果。旁边的咖啡壶甚至还微微散发着热气。
刹那间,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攫住了他,随即化作一丝无奈又了然的轻笑。果然,她只是在闹脾气。像一只被忽视的猫,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挠了一下,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分手”,大概就是她表达不满的、一种略显激烈的方式。他走到餐桌旁,目光掠过她常坐的那个位置,心头那点因晚起和昨夜风波带来的烦躁,顷刻消散了。
他坐下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份“和解”的信号。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定制衬衫,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泄露了昨夜并未安眠。
到了公司,处理完几份紧急文件,已是下午。他按下内线电话,叫来了助理陈薇。
“林总,您找我?”
“嗯,”林殊淮从文件中抬起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下班前,帮我订一束花。另外,”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把Tiffany那个新系列的手链订一条。”
陈薇立刻会意,笑着应下:“好的林总,是送给方小姐的吧?她一定喜欢。” 陈薇和方芜因工作接触过几次,私下颇为投缘,对方芜的温柔得体印象极佳。
林殊淮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算是默认。在他看来,这既是安抚,也是奖励——奖励她的“懂事”和及时回归正轨。
陈薇效率很高,临近下班,便将包装精美的礼盒和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送到了林殊淮办公室。只是她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林总,花和礼物。”
“谢谢。”林殊淮拿起西装外套,准备离开。
“那个……林总,”陈薇终于忍不住,有些尴尬地开口,“我刚刚……想给方芜发个消息,跟她说一声礼物的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结果发现,她好像……把我微信删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殊淮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他几乎是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点开那个熟悉的,备注为“方芜”的聊天界面——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她提醒他记得吃胃药。
他试探性地发了一个标点符号过去。
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弹了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他被拉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昨晚那种荒谬和不真实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夹杂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
他没有对陈薇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拿起花和礼物,声音有些发紧:“我知道了。你先下班吧。”
他几乎是冲进了地下车库,发动引擎,性能优越的跑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平日里令他烦躁的拥堵,此刻更像是一种酷刑。他不断地看着副驾驶座上那束过分鲜艳的玫瑰,以及那个蓝色的小盒子,它们的存在变得无比讽刺。
她删了陈薇,删了他。这不是闹脾气,这分明是……斩断联系。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指纹解锁时,指尖甚至有些微颤。
门开了。
玄关处,属于方芜的那几双常穿的鞋子不见了。鞋柜空了一小块,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肉。
他快步走进去。
客厅,她常盖的那条米色羊绒薄毯不见了。茶几上,她放养生茶包的精致小盒子消失了。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那个她用来插应季鲜花的琉璃花瓶,如今空空如也。
他推开主卧的门。衣柜里,她那一侧空了大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衣物。梳妆台上,所有瓶瓶罐罐都被清走,光洁的台面反射着冷硬的光。
有关方芜的一切痕迹,都被一种冷静而彻底的方式,抹除得干干净净。
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年的空间,突然变得陌生而空旷,带着一种无声的谴责。
林殊淮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拿着那束可笑的玫瑰和礼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想打电话给方芜的朋友,质问,或者至少打听她的下落。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他几乎完全不了解方芜的社交圈。他不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谁,不知道她平时会和哪些人聚会。他只知道她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但具体是谁,联系方式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在他构建的、秩序井然的世界里,方芜一直是个完美的参与者,安静,得体,从不给他添麻烦。以至于当她决意抽身离开时,他竟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抓住她的线。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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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个温馨公寓里。
方芜刚整理好自己带来的简单行李。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
“小芜啊,”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惯常的、带着些许愁苦的声音,“这个月的生活费……你爸爸这个月没赚到多少钱。还有,你妹妹最近感觉不太舒服,想去医院复查一下,你看……”
方芜静静地听着,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她有个从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父母的全部精力与爱,似乎都倾注在了那个孱弱却更会撒娇的孩子身上。
曾经,她会努力从自己本就贫瘠的内心再挤出一点爱和责任感,满足父母一次次的要求,试图换取一点点关注。但此刻,听着母亲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偏向,她只觉得一种深沉的疲惫。
“妈,”她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平静得出奇,“妹妹已经大学毕业了,她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工作,养活自己,负担自己的医疗费。我以后,不会再给你们打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是母亲不敢置信的、带着责备的拔高音调:“方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是你亲妹妹!她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身体很好,”方芜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我的心,也很累。”
方芜挂断母亲的电话,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那句“她是你亲妹妹”像一根生锈的针,刺破了记忆的封口。
一个闷热夏夜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那时她还小,蹲在父母卧室门外的阴影里。里面压低的争吵声像困兽的呜咽。母亲带着哭腔的控诉,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反驳,都是为了钱,为了未来,为了那个从出生就占据了这个家所有氧气和关注的妹妹。
然后,她听到了那句决定了她此后许多年轨迹的话。
“离婚吧!”母亲的声音决绝。
“离就离!”父亲毫不相让。
紧接着,几乎是异口同声,带着一种抢夺珍宝般的急切:
“小芮必须跟我!”
“跟你?你拿什么养她?小芮是我女儿!”
那一刻,门外阴影里的方芜,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们都在争抢妹妹,用尽了力气。那她呢?她这个不生病、不哭闹、努力考一百分的孩子,是不是就像墙角那袋无人问津的垃圾,是双方都急于摆脱的负担?
争吵最终不了了之,他们“为了孩子”没有离婚。可那个夜晚,父母争抢妹妹抚养权时那迫切而清晰的嗓音,却成了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诅咒——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就习惯了被遗弃。所以在后来那段关系里,默默咽下所有委屈,接受那份将就的温柔,几乎成了一种她熟悉的、理所当然的模式。
直到昨夜,她亲手打破了它。
她羡慕妹妹得到的、毫不费力的爱,但此刻,她不想再从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里,勉强挤出任何一滴,去滋养别人了。
她需要先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