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重威严的神像,却有着一张温和明艳的容颜。杏眼低垂,柔柔地注视着朝拜的人群。
凉音苦笑,轻声开口:“所以……你是在我的脸上动了手脚,不让人认出来么?”
薛霆颔首:“我也不想领着一个会动的神像招摇过市。”
凉音忍不住轻轻勾唇。
殿内人头攒动,朝拜的蒲团却只有零星几个。一位苍老的妇人佝偻着腰,身形颇为不便,却仍然颤颤巍巍地虔诚叩首,掌心朝上,贴在冰冷的青砖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穿着绣着锦纹的新衣,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她颤巍巍直起身,枯木一般的关节合在一起,虔诚地贴在额头。
后面排队的人群忍不住小声催促。她只能连连抱歉,小男孩很有眼力劲地伸出胳膊,让她佝偻着不便行动的身体能借着他微小的力道站起来。
老妇人小心握住男孩的手,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裹住朝露浸润的鲜嫩花瓣。她一边小声抱歉,一边牵着男孩逆着拥挤的人群往外走,但迈过门槛的时候,还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小男孩眼神慌乱,却根本拉不住她倒下的身体。
千钧一发之际,凉音稳稳地伸出手,扶住了老妇人。她低声开口:“老人家,小心些。”
那苍老的妇人心有余悸地抓紧了身旁的男孩,连连弯腰。本就佝偻的身形,更低地沉了下去。她风干橘子皮一般失水起皱的脸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多谢,多谢。”
小男孩也懵懂地跟着她弯腰致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凉音叹了口气,目光不再看向神像,而是低头注视着已经磨损严重的门槛。
“不进去吗?”薛霆低声问。
“自己拜自己?”凉音笑着摇摇头,“走吧……不是可以求签么?”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来,走到一旁的松树下。侧面的房子里开了个小窗,给人求签用,队伍歪歪扭扭地排得很长,他们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末尾。
松树枝上系了许多红绳,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字,风一吹,这些凡俗的心愿便微微摆动,希望能传到仙人的眼中。
薛霆想到什么,轻笑一声,主动开口:“刚才那位老人家,若是知道扶了自己一把的正是本尊,想必会追悔莫及。”
凉音敛眉,唇边带笑,神色间却有些微的苦意:“倘若知道我根本无力庇护他们,才会更加后悔吧。”
薛霆却不以为意:“求神拜佛,本身求得不过是个心安。”
凉音回头望向那座主殿:“大概不久之后……这里便会供奉着惜音吧。”
薛霆的语气十分玩味:“供奉一位人神混血的神明么?”
凉音转回身来:“我却觉得……这样的‘神明’,更应该供奉在这里。”
薛霆不以为然:“若我没记错,她的血统应当是公开的秘密。能容忍她上位都是仙族卖给云沧面子,这个天君位,还不知道能坐多久。”
两人跟着排队的人群缓缓往前挪动。凉音摇了摇头:“天界本就不应该以血统划分尊卑地位。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让惜音走出这一步,如果不是有云沧和玄丹族在虎视眈眈,其实我也乐见其成……”
薛霆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了……你和那些顽固的老家伙们仍然在争夺凡人成神的希望么?你还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被所有人落井下石吗?”
凉音并不恼怒,只是平静和缓地笑了笑:“我明白。我之所以不急着回去,就是因为我明白。”
“你虽然明白,却并没有看透。”
“是的,其实我在害怕……我害怕我是错的。”
两人沉默片刻。薛霆敛眉:“你是神,神是不会错的。”
凉音忍不住叹气:“神真的不会错吗?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嘲讽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慢慢走到了队伍最前头。一个看起来神情麻木的年轻小伙计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袍子,把抽签的筒子递给凉音:“心诚则灵,费用随缘。”
他有些狭长的眼睛盯着薛霆付了不多不少的一点钱,眸子在两人身上一转,嘟囔着开口:“求什么?姻缘?”
凉音双手握着签桶,轻轻晃了几下,随便掷了一签出来。这些签都已经有些旧了,想来有许许多多或愁苦或期许的人都曾经来过这,在无数次晃动中掷出过某一签,又虔诚地用手指抚摸过去。
她掷出的这一签最上面画着一只凤凰,落款却是“瑶台落羽”,中间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签文:
金枝辞阙埋尘轻,玉叶无声照月明。
天潢画栋空旧垒,贵胄雪缟黯龙旌。
签文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小字:
亢龙有悔,月满则亏。蓬山无路,大雪纷飞。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签。凉音神色倒是平静,反而是薛霆皱着眉看着签文,目光凌厉地好像要把这木头签子戳个粉碎。
小伙计察觉气氛凝滞,不甚在意地瞥了一下签文,眼睛滴溜溜地转:“这不太好诶……下下签。不过问题不大,上个香转转运呐。”
说着便忙不迭地跟凉音讲什么样的香是什么价格。凉音笑而不睬,只是转头把签筒递给薛霆:“你要不要看看?”
薛霆冷笑,抓过签筒,只一下便摇了三支签出来。小伙计挠了挠头,说这样得重新来,薛霆却伸手盖住签文,看向凉音:“你帮我选一个。”
凉音温柔一笑,指了指中间那支:“就它吧。”
她带些歉意地看着小伙计:“我们只求签玩一玩,随便看看。”
小伙计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凉音便抽出那支覆在薛霆掌下的木签,放在阳光下看。
这次的签首画的是龙,落款是“星舟渡汉”。凉音忍不住一笑:“这像是个好签,我手气倒还可以。”
她仔细看了看中间的签文:
玄石昆玉立苍茫,孤舟短棹过大江。
紫宸前阙苔犹绿,星罗棋布天汉长。
下面的解签写着:
昆玉之质,孤舟之形。天运贵命,复位始终。
后面还排着长队,两人看完签便放下走了,身后小伙计还在吆喝着要凉音改改命,凉音忍不住笑着看薛霆:“拜我自己改命,看来真是‘我命由我’了。”
薛霆不屑一顾:“这种东西要是有用,也不需要有神仙妖魔了。”
凉音莞尔:“我的签不正合了我坠入魔界的前尘吗?说不定真的很准。”
薛霆轻嗤:“‘蓬山无路,大雪纷飞’?好像我委屈了你似的。何况什么‘天运贵命’,它要送我上去做新天君吗?”
凉音半开玩笑地试探:“说不准哪天你杀回天界了。”
薛霆冷冷地睨她一眼,收回目光:“这身破烂骨头在魔界已经被浸透了,你们天界的福我享不了。”
凉音不语,两人沉默着离开了寺庙。
城郊红梅正盛,凉音嗅了嗅空气中的花香,忍不住轻轻折了一朵梅花,虚放在薛霆鬓边:“这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了。”
薛霆轻轻推开她的手:“人间你没来过,诗倒是读得不少。”
凉音把玩着手中的小花,叹气:“偶尔偷闲躲懒,也只能看看人间的书了。”
他们又在外逛了半晌,才并肩回了旅店。离天黑还有些时辰,凉音在院子里转了转,看着昨日的血迹都已经清理干净,只有角落围栏中几只小羊和鸡鸭还在不知愁地吃着食。
她忍不住抽了点干草逗弄小羊。小羊顺着草料吃到底,见没了食物,便安静地嚼着,轻轻顶了一下她的掌心。
伙计端着脏水出来,看她在这喂羊,赶紧劝道:“客官,那里脏得很,小心您的衣裙!”
凉音笑着点点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转身上了楼。
她路过薛霆的房间,察觉里面并没有人,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果不其然见到某人正抱臂站在窗边,看着伙计在院里忙活。
屋里被薛霆烘得暖融融的,开着窗也不觉得冷。凉音脱下斗篷,挂在一边,惊奇地看见窗前的小桌上放了一个白瓷瓶,瓶里插了一条缀满了红梅的长枝。
“从哪来的?”凉音忍不住碰了碰红艳艳的梅花,脸颊漫上些笑意。
“偷的。”薛霆敷衍道,“知道你脸皮薄,我们魔界的人不讲究这些,偷鸡摸狗的,也是寻常事。”
凉音笑而不语,鼻尖轻轻嗅着花香,却闻到另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酒?”
她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环视着四周:“你买了酒吗?”
薛霆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琉璃瓶子,朝凉音晃了晃:“喏,你的最爱。”
凉音忍不住凑近他,像闻到鱼香的小猫儿似的:“这么好的东西,该早点拿出来才对。”
薛霆却又一把收回去:“你现在没有神力护体,别喝冷酒。”
说着他便把酒瓶放在了桌上的小空瓷碗里,又倒进了热水:“烫一会再喝。”
凉音忍不住小声抱怨:“这时候你倒是不肯用魔气了。”
薛霆勾唇:“不是嫌我招摇么?”
凉音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眼睛盯着酒瓶,小声抱怨:“真是记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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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