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凌自怀中掏出手帕,揩了树叶上的积雪浸湿帕子,走到左小芙面前,弯下腰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朱砂。
他动作很轻柔,很慢,左小芙仰着脸看他,一动不动。
“干净了。” 崔凌擦了好一会儿,又细细端详,这才放下帕子。
左小芙看着他的双眸,强忍的泪水忽一泻而出,她双拳锤打他的胸膛,哭道:“都怪你,都怪你……”
崔凌被她打得疼极了,却紧紧揽她在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左小芙双手慢慢无力地垂下,靠着他抽泣许久,忽狠狠推开他,自个儿胡乱用袖子抹干眼泪。
“我让别人先送你回去。” 崔凌道,引她往府外走。
“周姐姐说让你送我。” 左小芙跟在他后面,闷闷道。
崔凌脚步顿了一下,也不转头:“我有事儿,不得空。”
左小芙看着少年的背影,挺拔通直,却略显单薄了些。不知为什么,粱长柏的笑,王清义的耳语总萦绕在她心间,似乎直指一个秘密,可她怎么也想不通。
“你和那两个人认识吗?姓梁的放过我,是因为你说情了?” 左小芙满心疑问,忍不住问道。
崔凌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一直往前走。左小芙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背:“崔凌……”
“嗯。” 崔凌勉强应了一声,这句回应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短促。
左小芙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你如何能在他们跟前讨情?”
崔凌猛地停下,转身,道:“跟你不相干,你回丽香院就是了。”
“怎么和我无关?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粱长柏改主意的?今夜是你救了我,那我自然要还你。”
她直直与崔凌对视,倒让后者移开了目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就当我善心大发吧。”
左小芙再三逼问,他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了。
她觉得这事很是蹊跷,隐隐想到什么,却不敢继续去想,也不敢问崔凌。
走到府门外,拐过巷角,丽香院几辆车并小厮就等在路边。崔凌找了个相熟的小厮道:“周姐姐遣她回去,劳你送一送。”
那小厮应了,让左小芙上车,一扬马鞭,缓缓朝丽香院去。崔凌站在那看着,直到再也望不见了,才又进了徐府。
左小芙越想越放不下心,掀开帘子道:“小哥,我想起要问周姐姐一件要紧事儿,烦你再往回走吧。”
小厮有些不耐烦,左小芙从小包里掏出一小块散银交与他,又好言说了几句,这才让他掉转马头回徐府。
她下了车,见徐府后门有人守着,不好进去,便避开丽春院的小厮,躲在拐角。过了不一会儿,她瞧见粱长柏和王清义走了出来,身后果然跟着崔凌。梁王二人的马车和小厮接了他们,扬长而去。
左小芙忙追上去,好在马车驶得不快,她跟着跑了约莫两三刻,马车停在清漓江边,他们上了一条画舫,入了江心。
画舫首尾各有一小厮摇橹,舱室内一小厮围炉煮酒,布菜侍奉。
王清义在窗棂边榻上半卧,看着崔凌笑道:“离那么远做甚?我救了你的相好,难道你就要这样答谢我?”
粱长柏坐在小几边吃酒:“就连你说想找个不得见人的地方,我们也依你了。”
崔凌斜眼看了看小厮,后者得二位主子首肯,无声退出了船舱。他握紧拢在袖中的匕首,走向王清义,被他拉住袖子扯到榻上,王清义抚着他白玉无瑕的面容道:“上次是我们太心急,把你吓跑了,这事儿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他笑了笑:“你试过一次就知道了。”
崔凌胃中翻滚,一阵恶心,他偷偷看了眼梁长柏。想着此时动手,梁长柏第一时间就会反应过来,叫来小厮,他暂且忍耐,正欲用身子挡住梁长柏的视线,利落了结王清义,再收拾他。
可他还没动手,画舫忽的剧烈摇晃,似波涛顿起。
门忽的被踹开,左小芙持棍站在门边,神色凛然,怒喝道:“放开他!”
…
左小芙寻了条小舟,使劲儿划桨,好半天才靠近画舫,她隐隐可透过船舱窗棂瞧见里头的情景,崔凌强颜欢笑,被扯倒在榻上……
她弯膝把手中船桨断成两截,只拿一截奋力跳上画舫船尾,当头向一个小厮劈下,打得后者滚在地上捂头哀嚎。另一个小厮起身攥住木棍另一边就要来夺,左小芙干脆一使力,棍尖戳中小厮的腹部,令他撞上舱壁,躺在地上半弓起身子,唉呦不止。
粱长柏瞥见门外两个小厮倒地痛嚎,心中一惊。此时船头的小厮才自另一扇门进来,他赶紧将他推到面前护住自己:“这女人气力大,古怪得很。”
左小芙不待小厮靠近,抄起炉上滚烫的酒壶砸了过去,趁其举袖遮脸时一个箭步冲到他们跟前,回身蓄力侧劈,打中了小厮侧脸,后者咚得一声倒下。
左小芙走到粱长柏面前,想起此人羞辱作弄她的场面,双眸一暗,攥紧了手中木棍。
粱长柏见她过来,吓得转身就要夺门而出。左小芙高举双手,一棍狠狠敲中他后脑,后者应声而倒。左小芙仍不解气,再次高举木棍蓄力砸下,这一下砸得粱长柏脑袋弹跳起来,鼻腔口腔中流出冻羹似的粘稠鲜血,他惊声尖叫,身子抽搐,等左小芙再补一棍后便瞬间没了声息,死得不能再死。
一旁的崔凌早在左小芙刚出现吸引梁王二人注意时,就举起匕首将身侧的王清义割喉。王清义捂着脖子,“咳咳”直叫,鲜血从他的指缝中喷涌而出,身子也软软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倒地后,左小芙正想和崔凌说话,却见他蹲在小厮边上,也将其割喉杀死,接着如法炮制,两个舱外躺着的也相继赴了黄泉。做完这些,崔凌才回到舱内,手中满是鲜血,微微颤抖。
直到这时候,他们两人终于看向对方。
“你来做什么?” 崔凌颤声道。
“……救你。”
“你怎么敢闯进来的?你想过打不过他们的后果吗?” 崔凌语气急促,似乎有些生气。
“我看你不愿意的样子,脑子一热就……” 左小芙本来只想救出崔凌,只是她看见粱长柏就上了头,回过神来已经三棍打死了对方。
崔凌盯着她看了良久,摇头叹道:“傻瓜。”
左小芙跺脚道:“我不连累你,今晚就走,反正我从没打算留在清州。”
说着她就要出舱室,却被崔凌拉住:“什么连累不连累,难道我没杀人?”
崔凌急步走到粱王二人的尸体旁,蹲下翻找着什么:“小芙,快过来把他们身上的值钱之物都搜出来,还有小厮身上的,船上的都捡出来。”
左小芙依言而行,一边搜,一边道:“跑路用吗?”
崔凌把玉佩,镶金玉的腰带,玉冠,指环等物并左小芙搜到的银子玉器收拢在一起,用梁王二人的外袍打包了,里头再添上煮酒用的铜质小炉:“清漓江近年出了不少水匪,我们把这些东西沉了,做成水匪打劫的模样,或许混得过去。” 他又灭了舱内所有灯火,免得引起岸边人的注意。
左小芙和崔凌出了舱室,站在船头,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只隐隐可见五六十丈开外似是岸边幽林,她回首望去,清州似一片星火,瞧着至少隔开了五六里。
崔凌将东西投入江中,又道:“我们得上岸。”
左小芙道:“冬天水势缓平,这画舫这么大,若是靠了岸估计就搁浅了,漂不到水匪出没的水域,岂不露陷?”
崔凌斜眼看她,语气中满是无奈:“那你跳上船的时候没想过怎么和我回去?”
左小芙脸一红,想辩解又实在无理:“我以后一定三思而行。”
崔凌蹲在船边,手伸进水里感受水温和流速:“照着样子,到了清晨至少能漂出二三十里。”
左小芙向下瞅了一眼黑乎乎的江面,咽了口唾沫:“不能用船的话,咱们怎么上岸。先告诉你,我不会水。”
崔凌站起,在黑暗中借着星光仔细看着这个傻姑娘,她什么后路也没想,就傻乎乎地拿根木棍冲进来救他。
“小芙,你信我吗?”
左小芙没有立刻回应,试探道:“你是想游过去?”
“我抱着你游过去。” 崔凌向左小芙伸出手。
左小芙沉默了,思索良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心一横,回握住崔凌的手。
崔凌把左小芙搂在怀里:“双手抱紧我,绝对不能松开。下了水不要动,一切交给我。”
左小芙双手自崔凌腋下环抱住他,她只听见崔凌喊了一声:“屏息。”她整个人向后仰倒,跌入江中,冰冷的水瞬间将她淹没,几息后,脸才浮到江面上。
她感觉崔凌的一只手紧紧贴在自己背上,抬头,咫尺之间是他仰起的脸,他神色凝重,吃力地只拿一只手划水。
左小芙的脸不时沉在水面下,不时浮到水面上,双脚在水中无意识地随水滑动,无所依凭。她似乎能看到水下深不见底,只有黑暗窒息的另一个世界,她现在就在生与死的界点,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崔凌。
在游向江边的不知多久的这段时间,左小芙平生头一次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对象是崔凌,这种感情自胸腔而起,蔓延开来,酸酸的,胀胀的。她觉得自己要鼓起来似的,轻飘飘的,不由得更加抱紧了崔凌。
终于,她的脚触到坚实的地面。两个人哆哆嗦嗦地上了岸,冷到嘴唇发紫,崔凌牵着左小芙的手,拨开树丛朝里头走,声音打颤:“得先找个地方生火。”
二人走出几百步便摸到山脚,寻了处浅洞,拾了些木柴。左小芙流浪了大半年,深谙野外生存之道,钻木取火,不过会儿便燃起火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左小芙一边烤脱下来的外衣,一边看崔凌。
崔凌此刻也只着亵衣亵裤,烤着衣服:“我知道几条小路回城里。”
“我不打算回去了。” 左小芙道。
崔凌摇摇头:“不成,清漓江上商船来往,想来过不了两日,他们的尸体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城里城外四处搜查,你又没有路引,定然要被抓到。”
“我小心一些就是了。” 左小芙咬咬唇,仍不甘心。
崔凌与她对视,劝道:“小芙,官兵不是几个小厮可比的。他们带我出来这事没人知道,就是徐景元也被蒙在鼓里。等风头过去了,再商量离开这里的事不迟。”
崔凌双目映着跳跃的火焰,左小芙怔怔看着他,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好。”
一时无言,左小芙只觉得洞中气氛有些奇怪,她不自觉心跳有些加快。
“烤干了衣服就走吧。” 崔凌将衣服翻个面。
“嗯。” 左小芙瞄见他的动作,不自觉也模仿着把衣服翻了面。
崔凌烤着衣服,慢慢从左小芙对面挪到她身边,见她没有动,才挨着她坐下,他又伸手揽住她的肩,轻轻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没有丝毫挣扎推拒的力道。
“小芙。” 崔凌忽轻柔地唤她。
左小芙仰头看他,却被崔凌低头亲在她唇瓣上,他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蹭着她软乎柔嫩的唇瓣,她感觉他的热息吹得脸融融的,手不自觉软软搭在膝上。
崔凌亲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仍紧紧搂着她,左小芙纤瘦娇小,完完全全在他怀中,可崔凌却很害怕。
他不知道他们将要漂向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