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在神京往北千余里,背靠京清大运河,商业繁荣,人烟阜盛。既有钱,声色行业便越发兴盛,到了嘉平年间,更有“试问风流何处胜,清州花月最**”此等俗句广为流传。
清州数百青楼楚馆中最负盛名的是丽香院。
崔四娘是丽香院的头牌,只不过是十六年前的。彼时她不过双十年华,雪肤花貌,惹得无数王孙公子为她一掷千金。但她在最红的时候怀孕了,且以死相逼不愿打掉,这个孩子生在青楼,也长在青楼。
那个崔四娘爱着的男人并没有来赎她,生下孩子几个月后,她的牌子又挂了起来。
嘉平十八年,夏,茶馆里,十五岁的崔凌以手撑面,偏头看着窗外。
坐在崔凌对面的年轻男人竹竿般瘦,一脸麻子。这赵麻子是个人牙子,专干些拐骗人口的行当为生。此刻他不时瞟两眼崔凌,又不敢久留视线,端着茶碗小嘬几口做掩饰。
他想,可惜崔凌是个男的,不然丽香院乃至清州的头牌如何能让他人占了去?
眉眼如画的少年转头看着赵麻子,道:“麻子,想不想赚一笔快钱?”
“凌哥儿,你有什么好主意?”
崔凌指着窗外不远处的街市:“看见那个小乞丐了吗?”
赵麻子伸头望过去,果然见一个身量纤细,头发蓬乱的小乞丐在转角站着,鬼鬼祟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顺着乞丐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包子摊,摞起来的蒸笼里是圆滚滚冒着热气的雪白大包子。
“凌哥儿,这回你可看走眼了。这小乞丐不知男女,脸上也脏兮兮的看不清相貌,怕是不值钱。流民乞丐里但凡看得过去的,早被我那些同行下手了,哪里轮得到我们?”
崔凌轻笑:“昨晚我帮秦姐姐买果子,正巧看见这个小乞丐在河边洗脸,虽只看见了侧脸,但肯定是个女孩儿,五官又好,这样的品相卖给宋妈妈,起码这个数儿。”
说着,他比划了个“八”。
张麻子听他如此说,嘿嘿一笑:“你的眼光我信得过,咱们啥时候动手?”
“她住在东门外的老城隍庙里,今晚你把家伙带上,子时在那碰面。”
张麻子眼见天降横财,一张脸笑得像芝麻面团被揉来揉去:“能被卖进丽香院吃香喝辣,她还得谢咱们呢!”
崔凌继续观察那小乞丐,她在墙角伫立许久,终挪动步子,慢慢靠近包子摊,等快到近前,飞也似的跑起来,抓起两个包子闪进人群,空留老板咒骂不已。
晚间,崔凌见赵麻子依约而来,还带了麻绳。
旧城隍庙早没了香火,大庙门板都被人卸了去,房顶瓦片也没了,只剩几根梁柱。崔凌两人才要偷摸进去,却听见里头传来声音,有男人的粗重喘息,女孩的惊声尖叫。
他们探头一瞧,一个高大身影趴在地上,他身下依稀可见那个小乞丐的腿乱蹬。
“就知道你是个女孩儿,嘿嘿,让老子亲香亲香,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 男人身着布衣,像是附近的人家。
赵麻子压低声音:“凌哥儿,要不等他完事儿?”
“破身就不值钱了,麻子,给我个趁手的家伙。”
“我只带了绳子,没带打架的家伙。”
崔凌思忖,那男人壮实,用绳子去勒他,搞不好自己反被制住,于是从地上捡了块趁手的石头,悄无声息向男人靠近,想一击砸晕他。
岂料才刚举起石头,还没挨到男人,那人便惨叫一声,歪在一边,捂着腹部。
那小乞丐站起来,手中握着一把窄细小刀。她一脚踹在男人心窝处,吼道:“滚开!”
男人气急,正欲还手,却瞥见旁边又站了人,怕事情败露,慌不择路地逃了。
小乞丐这才注意到崔凌,目光停在他手里的石头上。
崔凌扔掉石头,做出一个温柔的笑:“我听见响动,来帮你的。”
小乞丐戒备之色去了一大半,放松下来:“多谢,要不是你,他还要打我。”
赵麻子也进了庙:“凌哥儿,动手吗?”
崔凌道:“人已经跑了,不用。”
赵麻子想说是对乞丐动手,忽见她手里的刀,也不做声了。
崔凌对小乞丐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住到破庙里来了?”
小乞丐语气低落:“我的包袱被偷了,钱都没了,走不了,也没去的地方。”
“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去?”
“南边,要去北边投亲。”
崔凌听她有什么答什么,心想这是个好糊弄的,于是道:“那人说不定还会回来,你在这里很危险,不如跟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小乞丐眼睛亮亮的:“你人真好。” 长得更好。
崔凌和王麻子带着她往城里丽香院去,路过坊市公井边,崔凌道:“把自己拾掇一下,洗干净些,要是入了我家长辈的眼,她说不定给你个活干,就不用风餐露宿了。”
小乞丐笑得咧开一口大白牙:“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一边打了桶水,把脸上的黑灰洗去,用手指梳了梳头。
赵麻子没见过羊把自己洗干净盼着下锅的,不禁笑出了声。
小乞丐拿了布条扎头发:“我遇到很多坏人,见着我扑上来就打,从没见过小哥这么好的人,救了我,还帮我找活干。”
她一边说,一边绑好了头发。
崔凌依稀瞧见她脸上有些东西没洗干净,站近了,借着月光一瞧,只见小乞丐左脸从眉梢到下颌一条手指粗的血粉疤痕。他脸上的笑容失了几分。
赵麻子见确实如崔凌所说,小乞丐眉眼清秀,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那道疤太煞眼了。他悄悄凑到崔凌耳边:“凌哥儿,这卖不出去吧。”
崔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悄声道:“看宋妈妈要不要,不要你拉到牙行街去,能卖多少是多少。”
两人硬着头皮,带着小乞丐来了丽香院。
只见数幢高阁临河而建,朱栏画栋,檐角皆挂红纱宫灯,高处游廊锦衣人男女成对儿,各个开怀,笑语不息。小乞丐见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奇道:“小哥家居然这么富贵。”
崔凌轻笑,带了几分讽刺:“这不是我家,我不过是在里头干活儿。我带你从偏门进去。”
进了丽香院,崔凌让赵麻子和小乞丐在一间房里待着,独自去寻丽香院老鸨宋妈妈。
宋妈妈四十来岁,年轻的时候是朵花儿,老了也有风流婉转之态,爱穿艳红裙子,鬓簪牡丹。她听崔凌说拐了个女孩儿来,便随他来瞧瞧,打量了小乞丐几眼,摇摇头:“长得倒也不差,只是脸上恁大条疤,收了岂不砸我们丽香院的牌子。”
赵麻子失望地摇摇头。
小乞丐一听不要她,忙道:“脸上有疤不耽误我干活的,我力气大,挑水砍柴洒扫样样都成,我还会做饭,绣活,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成。”
宋妈妈哎呦笑了一声:“头回见姑娘家上赶着进妓院的,罢了,我这儿还缺几个粗使丫头。” 说着,唤了人取来笔墨纸砚,又向崔凌和赵麻子道:“你们两个要多少银子?”
崔凌笑道:“妈妈平日买这样品相的,也要十两银子,我们也要这么多如何?”
宋妈妈白了他一眼:“你个滑头,那是接客的,这个只做粗活,三两银子不能再多。”
“五两,她底子好,干活儿也勤快。”
“四两,就这么定了。不然就让麻子领走,我另买别的使。”
崔凌赶紧铺纸磨墨:“好,我来写契书。”
小乞丐半天摸不着头脑,起先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买卖,但越听越觉得不妙。
崔凌突然抬头看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小乞丐犹豫了会儿才答道:“我叫左小芙,快十五岁了。”
崔凌写好了契书递给宋妈妈,后者点头后,他向左小芙招招手:“过来摁个手印,你就能留在这里干活了。”
左小芙不动:“这是什么契?我不识字,不能乱签。”
崔凌想她已经落入自己手里,是跑不出去的,眉眼弯弯:“这是你的卖身契。签了这个,你就把自己卖进我们丽香院了。”
左小芙一直以为这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少年是在仗义相助自己,此刻听他这么说,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虽不知丽香院是什么地方,但记得爹爹说过卖了身就入了贱籍,不得自由,怒声道:“你骗我!我不卖自己!”
她转身想出门,却被赵麻子堵住去路。宋妈妈见她反悔,冷笑道:“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说完拍了两下掌,顿时从门外冲进来三个高壮龟奴。
左小芙咬了咬唇,盘算动起手来能不能出得去,却见那个面善心恶的少年站出来道:“进了丽香院,你有吃有住,比当乞丐偷东西好多了。”
左小芙觉得逃出去的机会渺茫,她只好先稳住这些人,再另找机会逃跑:“……那好,我签。”
她被一群人围得死死的,在卖身契上摁了指印。
宋妈妈把卖身契收在袖中,拿出四两银子递给崔凌:“把人送到桂芳那儿去让她安排。小崔,人你可要看紧,要是跑了,这银子你可得给我吐出来,”
崔凌笑着接过,分了一半与赵麻子,也不管左小芙宛若杀人的目光,道:“跟我走吧,别想着跑,要是被逮住了起码打个半死,还要便宜了那些狗才。”
左小芙闷闷跟在他身后,沿墙根走过花园来了灶房。灶房里热火朝天,烟雾缭绕,锅铲碰得叮当响。芳桂管着厨房水房的一干杂役,见崔凌带了新人来,笑道:“还是小崔心疼姨忙不过来。” 她伸手拧了拧崔凌如白玉的脸颊。
崔凌笑道:“桂姨,这丫头刚来,很不老实,你可看紧了些。”
桂芳道:“我你还不放心,这些丫头片子哪一个能逃过我的眼去。眼下水房缺人,就叫她去水房吧。” 她又对左小芙道:“叫什么名字?”
左小芙不搭理她,崔凌道:“她叫左小芙。”
“芙蓉的芙?”
“正是。”
桂芳皱眉:“这可不好,重了秦雪芙姑娘的名了,她脾气清高,知道一个下等丫头跟她重名怕是要闹脾气。”
崔凌道:“桂姨你随便取个名儿就是了。”
桂芳瞅瞅左小芙:“脸上那么大一条疤,就叫破脸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