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寂良久,直到姬玄收回远眺的目光,风清羽才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女娃娃,你恢复记忆了,竟然懂医?”
莘颜忙解释,“风先生误会了。我能辨识医术,还多亏您那碗药。”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补充:“那药中的黄莲、苦参、白芍、川芎...每味药材的气味我都辨得清楚呢,所以我想,我大概是懂点医术的。”这话也是在暗示,以后别想掺什么毒草,本姑娘可是有火眼金睛的。
熟不知,风清羽心里也是暗自得意,还好自己留了一手,没给她下什么慢性毒药,不过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女娃娃终究还是太嫩……
“说来也巧,”风清羽忽然抚须笑道,“老夫近日旧疾复发,不如请姑娘帮忙诊治?听闻重温旧技最能唤醒记忆。”说着已撩起衣袖,将一只古铜色的健硕手腕搁在案几上。
莘颜迟疑地看向主仆二人,见他们都是一副看你如何露馅的模样,索性把心一横,认真诊起脉来。指尖下的脉象初探平和,细察却觉有异——这脉象表面从容,内里却暗藏玄机。她本以为风清羽只是试探自己,毕竟失忆之事他们始终未信,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互相试探罢了。可没想到,这位山羊胡子的身体竟真有隐疾?
“风先生近日是否……” 她斟酌着词句,“夜半心悸,寅时盗汗?”
风清羽眼中精光一闪:“不错。”
莘颜凝神再探,眉头渐渐蹙起:“奇怪……先生脉象看似平和,但三焦经气滞涩,应是常年试药所致。” 她指尖微微用力,“更奇怪的是……先生体内似有一股阴寒之气盘踞丹田,您可是常年服用一种压制寒毒的药?”
风清羽的笑容微微一滞。
许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战乱中失去双亲的他,被褚国药王谷的七长老带回谷中。长老收他为徒,教他医术,却也让他试药。起初他心如死灰,任由师父摆布,可后来,当他渐渐爱上医术,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时,师父的药却越来越疯魔,每一次试药,几乎都是九死一生。
他曾试图向其他长老求助,可他与师父签的是奴契,生死自由皆在七长老手中。后来,师父干脆带他离开药王谷,躲进深山继续那些疯狂的试验。直到十年前,他终于逃了出来,可身子早已亏空,师父仍不放过他,在洹城边境追上他,怒斥他背信弃义,举刀便要取他性命……
若非公子出手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
这些往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风清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平静。他轻轻抚须,笑道:“姑娘医术果然不凡,连这都诊得出来。”
莘颜见他神色微妙,又补充道:“不过,您体内寒毒虽深,但近来似乎用药过猛,导致气血燥热,” 她顿了顿,“您是不是痔疮有异……”
风清羽笑容一僵,随即干咳起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姬玄,目光却落在那只搭在风清羽腕上的手——白皙如雪,指尖纤细,指甲莹润如贝,衬着那古铜色的粗糙手腕,竟有种刺目的反差。
知道她的手白……但没想到竟是这样白?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某种莫名的不悦取代:一个姑娘家,随随便便摸男人的手腕,还说什么痔疮……
他眸色一沉,冷声道:“你一黄毛丫头,信口胡诌些什么?”
风清羽赶紧收回手,拢了拢袖口,尴尬地嘲主子笑了笑,“公子,这女娃娃倒是有几分能耐,说的十分精准。”他搓了搓手指,试探道:“不知老夫可否求个恩典,将她派到杏林堂当差?跟着胡昆,着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姬玄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兴味。
他自诩生就一双毒目,能将人心剖得七七八八,可眼前这小女子,却像一团迷雾,越是细看,越是看不透。若她真是谁安插进来的棋子,那这送礼之人,倒真是下了血本——古玩奇书、医术药理,样样精通,不送进清霜阁,都对不起这份“厚礼”。
如今来看,她倒也算是个……有趣的对手。
他目光幽深地锁住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看留在金玉堂,特别合适。”
风清羽见主子态度坚决,立刻躬身附和:“是,一切听公子安排。” 他本也就是随口一提,自然不敢再多言。
话题又绕回那纸契约。风清羽为表忠心,十分殷勤地将纸张推到莘颜面前,语气诚恳得近乎夸张:“姜姑娘,你就签了吧!我们可都是好人,绝不会害你。倒是那些把你送进宫的,才是居心叵测!你投靠公子,留在虞寒宫,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莘颜垂眸扫了一眼契约,却不伸手去接,只扯出一抹淡笑:“卖身为奴?我爹娘若知道了,该有多难过?日后我若恢复记忆,又该如何面对家人?”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以及……”
“呵。” 姬玄忽地冷笑一声,目光如刃,直直刺向她。
莘颜喉间一哽,竟编不下去了。
她抿了抿唇,索性换了个策略,抬眸直视姬玄:“公子,私闯宫殿是我不对,我也愿意做出些补偿。您看这样如何,如果我能治好你的隐疾,这奴契便作废?”
姬玄眸色倏然一沉:治我?用幻灵珠吗?
他心中讥诮,面上却不显,只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若能借此套出幻灵珠的秘密,随她折腾一场倒也无妨。至于契约作废?呵,一张纸罢了,真正的生杀予夺,从来只在他一念之间。
静默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嗓音低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依你。”
见他应允,莘颜这才接过契约。她执笔蘸墨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这一笔落下,便是与虎谋皮。为保万全,她悄悄在识海中唤道:“灵宝?”
小灵宝正四仰八叉地酣睡。自葡萄架下遭了大魔头的惊吓,他便决定更改作息,白日养精蓄锐,专等夜深人静时再与娘亲叙话。此刻被唤醒,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娘亲何事?”
莘颜目光虚落在宣纸上,神识却急急相询:“灵宝,你能治愈大魔头的隐疾吧?”
灵宝歪着脑袋想了想。他可是两度制服了大魔头,当即挺起小胸脯:“自然能治!”
“我宝厉害。”莘颜悬着的心略松了松,“娘亲的自由可就系在你身上了。”
灵宝这才细看契约内容,气得在识海里直跺脚:“这魔头好生狡诈!娘亲即便添了这条,他也未必守信。”小胖手揪住莘颜一缕神识,“咱们还是得伺机逃走。”
莘颜眼底掠过赞许之色。她佯装斟酌条款,实则传音道:“我宝聪慧。这契约不过权宜之计,暂且虚与委蛇,免得他日日相逼。待时机成熟——”
笔尖在“作废”二字上重重一顿,“病可治,奴不做。”
她将契约轻推至姬玄面前。羊皮纸上墨迹未干,字字如珠玑落玉盘——“若治愈虞寒宫宫主姬玄隐疾,协议即刻作废。”
姬玄神色微顿。
落款处“姜莘颜”三字,飘逸中暗藏锋芒,转折处暗含韧劲,尤其那“颜”字最后一笔如轻纱漫卷,恍惚间竟似要缠上心头。
“好字。”他由衷赞了句,将契约纳入怀中时,手指在署名处不着痕迹地多抚过一道,抬眸时却仍是那副讥诮神色,瞥她一眼便离开了。
风清羽紧随姬玄身后,转过清霜阁右侧的宫墙角时,正遇胡昆引着一位身着锦缎、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迎面而来。那人一见姬玄,当即伏身跪拜,额头几乎触地:“老奴乌木,拜见公子。”
姬玄唇角微扬,眼中却含着不容亵渎的威严:“乌堂主如今执掌三十六家奇珍铺面,已是洹城首屈一指的富商,何必行此大礼。”
乌木闻言,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老奴能有今日,全凭公子栽培。这条命永远是公子的,万死不辞。”说罢竟又重重叩首,青石板上传来沉闷的声响。
姬玄几不可闻地轻叹。这些旧部,上至秦姑姑、吴盐,下至寻常仆役,即便早已脱了奴籍,却仍改不了这般作态。眼前这位乌木,原是绥王宫就跟来的老家奴,来这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因在鉴宝上颇有天赋,金玉堂创办后,被他派去跟随胡昆学艺。后来晋升为金玉堂副堂主,又被选去经营虞寒宫布属在外的金玉生意。如今不仅将珍宝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在洹城建起偌大家业——府邸比王侯还要奢华,私库里的珍宝连王室都要眼红。可每逢见面,却依然这般伏低做小。
“起来罢。”姬玄虚扶一把,目光扫过他身后满载的马车,唇角微扬:“清霜阁都快无处下脚了,乌木你是要把天下奇珍都搬来不成?”语气虽带着调侃,眼底却闪过一丝无奈,“你为我经营商铺已十分辛劳,每年利润分毫不少地上缴便是,何须再自掏腰包添置这些?传出去,倒像本公子贪图属下贿赂似的。”
乌木这才直起身,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微躬姿态:“公子说笑了。”他搓了搓手,声音压低几分:“老奴……老奴是想着,那分红实在丰厚得叫人不安……”
这话说得含蓄,却道尽心事。这些年公子给他的分红,比寻常商贾十辈子赚的还多。他夜里算账时,常要掐自己一把才敢信这不是梦。这样天大的恩情,若不时刻记着,他怕自己会忘了本分。
风清羽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由暗叹。这些忠仆啊,给多了赏赐反倒成了负担。公子待他们宽厚,他们却愈发战战兢兢,生怕辜负了这份信任,怕是到死都改不了这刻进骨子里的敬畏。
转念想起一事,在姬玄耳边低语道,“公子,听冬歌说,清霜阁那丫头搬了个大浴桶去侯茶室,如今离九月初九的秋鉴大会也没两天了,只怕上门送礼之人会越来越多……”
[垂耳兔头]求评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