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膳的时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那张不大的紫檀木圆桌,此刻却像横亘着天堑。林霜儿坐在一侧,面前是一碗清粥,几碟精致却冰冷的小菜。李烬川坐在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中间仿佛流淌着无形的冰河。他依旧穿着宽大的寝衣,脸色比前几日略好,不再是那种死气的灰败,但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药粥,仿佛那碗里盛着世间最复杂的谜题。
他吃得极少。动作缓慢而僵硬,每一次舀起粥送入口中,都像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喉咙里不时溢出极力压抑的、细碎粘稠的轻咳,每一次都让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随即又迅速放松,恢复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空气里弥漫着药粥的苦涩气味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药味,混合着桌上食物散发的微薄热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氛围。
秋云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她敏锐地感觉到,今日这顿早膳,似乎比往日更加难熬。
林霜儿小口地喝着粥。米粒在口中几乎尝不出味道。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扫过对面那个沉默的、如同冰雕般的男人。几日来,那本被她修补好、悄然放回原位的《孙子兵法》,像一个无声的结,缠绕在她心头。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看着他指尖因用力握着勺子而泛白的骨节,看着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深重的、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死寂。
这沉默,刻薄得让人窒息。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人的意志。林霜儿骨子里那股属于山野的、宁折不弯的烈性,在这日复一日的冰冷死寂中,终于被彻底点燃!?她受够了!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是她将手中的白瓷调羹轻轻放回了碗里。
这细微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却如同惊雷。李烬川舀粥的动作猛地一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秋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林霜儿。
林霜儿抬起眼。那双深寂如冰湖的眸子,此刻却像投入了燃烧的石块,清晰地映着对面男人的身影。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孙子兵法·九地篇》里,你批的那句‘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批得极好。”
李烬川握着勺子的手,骤然僵在半空!那原本低垂、如同死水般的目光猛地抬起!深陷的眼窝里,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同瞬间出鞘的寒刃,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种被强行撕开伤疤的剧痛,死死地钉在林霜儿的脸上!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她怎么敢?!她竟敢……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用他当年意气风发、视死如归的批注,来刺穿他现在这副苟延残喘的躯壳?!
空气仿佛被抽空!浓重的药味似乎都凝固了。林霜儿迎着他那如同要将她刺穿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眼神灼灼,如同战场上发现了敌军破绽的将领,带着一种近乎逼视的锐利,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绝境中的孤勇,是向死而生的胆魄!可若自己先在心里掘好了坟墓,画地为牢,那即便是生门在前,也如同死路!那不是求生,是求死!是懦夫的行径!”
“懦夫”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烬川的心脏!他脸上那层病态的苍白瞬间褪尽,被一种近乎狰狞的惨白取代!深陷的眼窝里,那刚刚燃起的锐利光芒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吞噬!他握着勺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濒临极限的喘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咳喘!
“住口!”一声嘶哑破碎、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和狂怒!他猛地将手中那只盛着半碗药粥的瓷碗狠狠掼在桌面上!
“哐当——!”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精致的白瓷碗瞬间四分五裂!粘稠滚烫的药粥混合着瓷片碎渣,如同肮脏的喷泉,猛地溅射开来!滚烫的粥液溅上桌布,溅上林霜儿的素白衣袖,甚至有几滴飞溅到了她冰冷的脸颊上,带来灼热的刺痛!
碎瓷片在桌面上疯狂地旋转、跳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尖锐声响,最后才无力地跌落尘埃。
整个外间,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只有那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飞溅的粥糜气息,无声地弥漫、发酵。
李烬川保持着摔碗的姿势,那只嶙峋枯瘦的手还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佝偻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和浓重的血腥气,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死死地瞪着林霜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被彻底撕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狼狈与绝望!
林霜儿静静地坐在原地。脸上被溅到的粥液滚烫,她却恍若未觉。素白的衣袖上,褐色的污迹缓缓洇开,如同丑陋的伤疤。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拭。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审视,迎视着李烬川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
那潭深冰之下,所有的波澜都被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懦夫?逃避?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精心构筑的、用麻木和死寂包裹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腐烂不堪的真相。他无法反驳,只能用这最无能、最狂暴的方式,来掩饰那被戳穿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秋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药粥气味里,一分一秒地爬行。
李烬川死死地瞪着林霜儿,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半晌,他猛地收回那只颤抖的手,仿佛那手沾染了什么剧毒。他不再看林霜儿一眼,也仿佛没有看到桌上一片狼藉的粥糜和碎瓷。他用尽全身力气,撑着桌面,极其艰难地、踉跄地站起身,身体摇晃得如同风中残烛。
“滚…”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彻底崩溃的虚弱。
他没有再说出第二个字,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转过身,如同躲避瘟疫,也如同逃离一场惨烈的败仗,脚步虚浮而仓皇,几乎是拖着身体,一头撞回了内室那扇象征着最后庇护的厚重门后!
“砰!”?门被重重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
外间,只剩下满地狼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粥糜气息,以及一片死寂。
林霜儿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衣袖上那片褐色的污迹上。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粘稠的、已经微凉的粥液。指尖冰凉。她慢慢地站起身。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秋云,也没有看那一片狼藉的桌面。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线窗缝。
清晨微凉的风,带着王府花园里草木的清冽气息,卷着残存的药味和粥气,涌入室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也更……浑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