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奇异的脚步声,把林霜儿的思绪拉回到现在这个满目赤红的洞房。
那脚步声很慢,踩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滞重感,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脚步停在紧闭的房门之外,接着是极轻的、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清苦药味的寒气随着门开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些许室内的甜腻。
林霜儿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死死攥住了衣角,指节捏得发白。来了!那个她素未谋面、却注定要捆绑一生的男人,镇南王府的世子——李烬川!
脚步声重新响起,缓慢地,一步步挪进屋内,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绡盖头,林霜儿能模糊地感觉到一个高瘦的轮廓立在咫尺之处。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冬夜寒风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等待着那柄玉如意或喜秤挑起这层隔绝视线的红纱,等待着看清这个决定她命运的男人,等待着那场无论她愿意与否都必须完成的仪式。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凝固。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高瘦的轮廓就那样定定地站着,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隔着红绸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让林霜儿喘不过气。
就在她几乎要忍耐不住,想要自己掀开这恼人的盖头时——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喘声骤然爆发!
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强行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和急促,打破了死寂。林霜儿甚至能感觉到面前的人影因为这剧烈的咳嗽而无法控制地佝偻、颤抖起来。那咳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极限地拉扯,一声紧过一声,带着令人心悸的粘稠感,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肯罢休。空气里那股苦涩的药味瞬间浓烈得化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凶猛的咳喘持续了许久,久到林霜儿攥紧的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终于,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如同溺水之人刚刚被拖上岸。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林霜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一个极其沙哑、疲惫,仿佛被刚才那阵咳嗽彻底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音,艰难地响起,每一个字都透着浓重的倦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
“……安…歇…吧。”
只有三个字。干涩、冰冷,听不出丝毫新婚的喜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温度。更像是对一件棘手物品的无奈处置,或者对一个不得不完成的程序的疲惫交代。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高瘦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猛地转过身。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缓慢的滞重,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踉跄的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脚步声迅速远去,走进了内室,然后是房门被猛地拉开又匆忙合拢的撞击声。
“砰!”
那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霜儿的心上,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砸得粉碎。
走了。
他就这样走了。
没有掀开她的盖头,没有看她一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有那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和一句冰冷的“安歇吧”,以及最后那逃离般的、狼狈的脚步声。
红烛依旧高烧,映照着满室刺目的喜庆。合欢香甜腻的气味重新占据了上风,将那点苦涩的药味彻底掩盖。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林霜儿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穿着大红嫁衣的石像。盖头下的黑暗里,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攥紧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
安歇?
呵。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指。指尖冰冷,带着微微的颤抖,一点点抬起,拂过额前那沉重冰凉的赤金凤冠。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得指尖一痛。她继续向上摸索,终于触到了那层柔软的红绡盖头边缘。
指尖下,是细腻的绸缎纹理,还有……一道已经干涸、却依旧能触摸出痕迹的湿冷——那是她自己未曾察觉便已滑落的泪水,在盖头下悄然风干留下的印记。
质子?
原来,她嫁的,是这样一个……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连洞房一刻都无法停留的“夫君”。一个病入膏肓,连站都站不稳的废人?难怪要用“赐婚”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这个“匪女”塞进来!什么天家恩典,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冲喜”闹剧!用她的屈辱和囚禁,来填这镇南王府世子行将就木的晦气!
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讽刺的笑意,从心底最深处,如同冰锥般,一点点刺穿了她所有的悲愤和茫然。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只是没想到,这潭底淤泥里挣扎的,又岂止她一人?那仓皇逃离的背影,那撕心裂肺的咳喘……这位曾经“功夫盖世”的少将军,如今活在这金玉其外的牢笼里,又是何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