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营回来,刚进都帐,万楚儿就看见孤毛又钻进驰儿的被窝了。两个小东西正一动不动地睡着。
她从被子底下摸到孤毛的爪子,一把把它甩回架子上,道:“说了多少遍了,你睡床上,沾了他一身鸟味,让我怎么交差!”
斯影挽君忙在后面撑着雕架,安抚被叫醒、炸毛了、蓄力挥翅的孤毛。
万楚儿到水盆旁清洗匕首了,回头再一看,斯影挽君已经坐到床边,正摸着驰儿的脑袋,驰儿还是闭眉合目、一动不动。
待斯影挽君刚伸出手指,要去试探驰儿的呼吸时,万楚儿也是一个越步,奔向驰儿脖子的血管。
对视一眼,皆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是活的。
“怎么走之前在睡,日头都要落山了还在睡。”她坐倒在脚踏上,斜了斜嘴。
斯影挽君俯身给驰儿掖了掖被子,认真道:“这时候的孩子就是这样的,睡得昏天黑地。”
万楚儿看着斯影挽君一袖子的血,挑眉着:“你又没有孩子。”
斯影挽君垂眼淡淡道:“六哥的孩子在大牢,我有时会去看他们。”
闻言,她慢慢抬眼与他对视,只见他嘴唇失色,知道是失血过多。刚才帝营中那么多人,除了帝后和七公主没有到,其他王子将官都在,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伤。可他还说“有时会去看”巴云屠的弃婴。
他口里说的“有时”,那应该就是亲力亲为了吧,怪不得那么会照顾驰儿。可怜他,还被巴云屠如此轻视。
她稍稍想了一下,便甩了甩水淋淋的匕首,将刀柄对向他,硬声道:“殿下,今天是我害你受了伤,你刺我一刀解解疼吧!”
他怔了一阵,缓缓说道:“你这叫什么话啊。”又顿道:“我不方便,你能帮帮我吗?”
她以为她会很得意,一箭双雕:其实她也不知道那场大火究竟是谁放的,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查明,可是既然尹林鄂消失了很久,又突然出现,鬼鬼祟祟的,那她就顺着除了他,又让王子受伤,一举两得。
可等亲眼看见血从九王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却沉默了。
强逼自己冷个眼帮他清理伤口,满脑子却不停飞闪着一个词:
红颜薄命。
可不是嘛,这雪一样白的皮肤,处处白里透着红,肩头拐角处更是尖锐、嫩滑。
像话本中仙子一样的形容身段,还这么爱笑,这么和善,心眼还好,衬得那些人,包括她,都很贱的样子。
她好想,折磨这个人啊。反正他也不会生气。
心里想着,敷药的手指便挤兑了一下血口,他立刻咬牙嘶了一声,她装作没有听见,掐着草药,继续往他血淋淋的刀口子上摁。
“好痛。”他往后退着说。
她一抬眼,他的泪果然满了出来,一溜珠水就停当在潮潮的眼眶,弯弯的泪眼笑看着她。
斯影挽君低头看了一眼左肩的伤口,又蹙眉看了看她,委屈道:“好痛啊。”
近在咫尺的低语,连他身上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她都能闻道。她慌得老耳双红,大骂自己:真变态!怎么喜欢看人哭了!草草了事不提。
斯影挽君似乎一直在着手做些什么,每日固定回到牢狱,和几名狱官交谈。
她趁这个时间,便会偷偷潜入他的寝帐。
“你在做什么?”
一次,她刚溜进去,他便回来了。
她正抱着他的锦被,往他床上铺时,他刚好踏进门。
她背对着他立定,两眼黑了一阵: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怎么自己真成变态了!
斯影挽君一面笑,一面走近:“怎么啦,你,是在帮我叠被吗?还是我的被子有什么不妥?”凑近床前,含笑看她。
她赶紧哗哗啦啦地抖散被子,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他想帮她,结果伸手一触被罩,眼放闪光,吃惊道:“你帮我晒被子啦!?好暖和!”
她大声道:“没有!没有!才没有,是是我刚才带驰儿来玩,他尿上去的!我拿出去晒干了,真的!”疯狂眨眼。
“哦……是嘛?”他有些不信,抿嘴不甘道。
万楚儿丢下他的黑褥子,尴尬道:“殿下你休息吧,我不叨扰你了。”
斯影挽君笑道:“好!那我现在就睡觉!”说着,立刻卸袍去冠,只留单衣,钻进被窝,仰起头,露齿弯眼,笑道:“真的好暖和啊,谢谢你,还没有人对我这么贴心……”
她听不得后面的话了,甩帘,三步两步地就跑了出去。外面一个大夕阳,照得她面红耳赤。
星汉斗转,她却一时难眠。月光从帘缝间飘来蒙蒙细光,像蛛网一般密密蒙蒙,秋雨一般颗颗洒洒。
被子是烫的。她的脸也是烫的。
怎么回事,她连瞎话都编的没边了,驰儿明明今一早儿就送去雪娥族,见他外公外婆了,到半夜才送回来,她真的是羊油糊脑子了!!!
怎么会想到帮他晒被子呢!
她攥紧被子,心内懊恼:要不是看他太可怜,她也不会迷糊至此,还用这么个朴实无华的方式?
可,是他先帮她叠被子的啊。
殿下每日来都帐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里打扫整理一通。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她看这里竟没有这些密礼恶规。
驰儿就睡在她身边,过一会儿,自己一激灵地醒了。在蓝黑暗夜中看见她在身边,竟然甜甜地笑了。
估计是来回路上睡够了,夜里便睡不安稳。
她却只想着孤毛在架子上睡着了。
手便悄悄地伸到他脖子上。驰儿笑得更开心了。
可她恨他。
这些人为什么不快点消失,手起刀落,就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了。
手劲加大,她知道怎么快速了结他,他与野雕和她相比,不费吹灰之力。
驰儿还在笑,他还以为万楚儿在和自己玩,大眼睛眯着笑。
这是她摸过最细、最软的脖子了,像雪一样轻。
雪?
雪姬。
因为你母亲的仁善,我会尽量晚杀你。她轻轻眨着眼睛,心里想着。
雪……
落雪的眼睛。
斯影挽君?
不知怎的,他弯弯的泪眼又模糊在眼前。
她的手不由得松了。自己和山月奴有什么区别,因为恨意,什么都不顾了。要是驰儿长大,长成斯影挽君那样的人物,有那样的形容身段,在这时被她杀了,岂不可惜?
想着,她悲酸轻讽一笑。
驰儿见她笑了,更开心了,笑得直咯咯的,她也眉目缓舒,被他软糯的模样逗乐,手指一下一下地挑逗着他的下巴。两人抵着脑袋,在软软的毛毯和大大的棉被间,相视而笑。
巫婆点燃一只香烟,把香插在炉内,俯身拜倒。
身前门帘响动,一个人影闪身进来。
“来了,我算到你会来,幼主可安好?”
巫婆站起身来,看见万楚儿正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手脚都裹在姜红色被褥里,只露出一张白嫩可爱的酣睡小脸,大惊道:“你怎么把幼主抱过来了?我这里不干净,小孩儿眼睛亮身上净,容易惹到东西,你带他快快离开!”
万楚儿笑道:“惹不惹到,这满殿神灵不都听您的吗?”
巫婆神情尴尬,知万楚儿此番前来,必定要找她的茬,不好对付啊……
这时,门帘又响,斯影晚君徐步而入,惊喜道:“看见孤毛在外面,就知道你也来了。”
万楚儿抱紧孩子,微微施腰,轻声道:“九殿下,大帝说我照顾幼主行动不便,不用再行跪安礼了,还请九殿下见谅。”
“这个自然。”他走向她,微笑着打开双臂。
万楚儿摇头轻轻一笑,还是把驰儿交给他抱,转头向巫婆笑道:“小王子这个把月来白天黑夜皆哭闹不止,不愿意待在房间里,非要出去到处逛逛才能安睡,我本来就要找你,正好边走边哄他睡觉。”
巫婆瞧她口出诳语,依托照顾幼主狐假虎威的样子,不由得舌头抵着牙根,一脸鄙夷。但是,听她如此说来,手指掐算,头颅一晃,哼了几句:“那是他前世的屋子,到处都是前世的记忆,能不哭吗?”
“前世??”万楚儿和斯影晚君异口同声,皱着眉,诧异地看着彼此。
“生生世世皆苦啊!眼睛那么亮,记忆那么清……”巫婆坐到铺满血符的木桌前,叹道:“二位来的目的,我都猜到了,大王的亲信找到了是吧?”
斯影晚君道:“嗯,而且我大哥的遗骨也在情人山上找到了。另外,尹林鄂死前还吐露了很多他和我大哥的事……”
巫婆道:“此人一生为枷锁压迫,不提也罢。”她又露出奸邪的笑容,看向万楚儿:“那你呢?不会也是为了尹林鄂吧?”
万楚儿微眯眼睛,知道巫神有意点她,轻声笑道:“我服侍过大王妃一场,只想弄清那夜大火真相,让她泉下有知,不算枉死。”
巫婆捂嘴低声笑道:“哈哈哈。不管为了什么,你们是找错人了,我只知道只言片语,一些糊涂往事,其他的不比你们知道的多。”
斯影晚君刚张了张嘴,万楚儿就已经上前一步,背对着他,笑道:“您可好好说吧,别等脖子什么时候掉了,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没那个机会了。”
巫婆看见万楚儿袖管里露出一截白刃,屁股在垫子上往后搓了搓,敛笑道:“你别威胁我,我虽然是巫神,可不是真正的神,你们要找这雪山里的真神!”
“放屁!有真神在,还找你干什么!”万楚儿嚷道。她想着孩子在睡觉,斯影挽君还站在一旁呢,她不便施展拳脚,便与这巫婆好生客气,而这个巫婆装神弄鬼、神神叨叨的,令她忍无可忍,好不痛快。
斯影晚君还想捂住驰儿的耳朵,不想他窝在他臂弯里依旧睡得香甜,一想小侄从打出生起就听楚儿姨娘呜呜喳喳的,估计都习惯了,脸上不禁泛起笑意。
他欠身道:“还请您给指明人士居处,我重重有谢。”
巫婆冷笑,心中讥讽:你倒能给我什么?刚从大狱里爬出来的人。
突然,她思绪一转,想到:王子凋零,九王子破狱而出,为人枭雄温和,虽然有前巫神诅咒,但是不难预想打破诅咒是朝夕之事,这未来帝位之主,何不在此时卖他个人情!来日这千年花女子要取我性命时,我告诉他真相,他也听得进去。这样方能救我一命。
心内定了,便往火盆里添了几把新柴,于火焰腾升间,闭眼悠悠唱道:“九王子既然开口了,我就不好再推辞了,二位且细细听好了:巫神语,巫神言,上香飘,句句切,且携贵人手,直上南山头。”
斯影晚君急急道:“南山?千坟山?”
巫神瞪开双眼,道:“正是!千年花坟山,只不过是它的余脉,再往南些,真神就住在那里。”
万楚儿道:“‘且携贵人手’是什么意思?”她有心要探明雪雕族秘密,听到巫婆说还要贵人相助,便问个明白。
巫婆摇摇而语:“贵人不分高低贵贱,心意相通,共渡难关,便是相逢之贵。”
语罢,她头发遮掩下,悄咪咪地抬起眼,看着站着的两个人正暗送秋波,不住地砸把嘴,心想:嗐耶,汉人有句送佛送到西,可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