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十二年九月初六,入夜,醉风楼。
这并不算是阔气的一家酒肆,进门暖融融的热气混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开阔大堂数张八仙桌挨得紧实,椅凳被磨得发亮,桌面留着酒渍与划痕。
大堂靠北的木台上铺着褪色的红绒毯,艺妓穿着绣菊夹袄,娇软地唱着“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歌声裹着室内的暖,压过了窗棂被风吹得吱呀的声响。
高远压低席帽绕到后头,越过堆着的琵琶、月琴,后方的东墙一溜竹帘隔出三间暗阁,帘上绣着俗艳的缠枝莲,炭盆的热气混着脂粉香从帘缝钻出来。
柳无度戴着小帽穿着蓝色的细麻长衫,腰间挂着挂算袋,坐在一张靠角落的八仙桌边,跑堂伙计挎着木盘很是殷勤:“剩下的来齐啦——卤羊杂一大碗、糟鸡半只、糖蒸酥酪两碟,再加一壶烫热的菊花酒!”
高远走到他面前摘下席帽,柳无度正夹了一筷葱爆羊肉往嘴里塞,说话含糊不清:“你来的正好,菜都齐了!快坐快坐!”
“你和慧岸居士修行十年,口味还是这么重么?”高远坐下倒了一杯菊花酒,含了一口慢慢品匝。
“和尚清淡和我什么干系?”柳无度从怀里捞出一个陶罐,眉飞色舞,“给你尝点好东西,我今儿下午得的,你绝对没见过!”
他拿过一个粗瓷碗哗啦啦给高远倒满了酒,低头又开始大吃起来,高远默不作声地尝了一口,微微挑起眉。
“这是什么酒?”
“听说是极少见的羊羔酒,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好极了?”
高远点了点头,道:“你竟然还认识京都的权贵?”
“十年前城阳公主跟着老和尚待过一阵日子,算起来还应该是我师妹呢,不足为道啦。”
“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么?”高远抿着酒,“有话就快说吧,你师妹派来监视你的人就在西墙那边坐着呢。”
西墙下是掌柜的柜台,摞着酒坛码着酱碟,乱糟糟的记账木牍后坐着几个葛衣的汉子,柳无度头也不回,只是淡笑,“这里是酒楼,自然谁都可以来。不用管他们。今天我本来不打算约你的,可是我遇到了一个很在意的事,不问清楚总是睡不安稳。”
“怎么?”
“今天城阳要刨我的根底,弄清楚我来是做什么,我不想说,她比我先想动手。”柳无度撕了条糟鸡腿,“她在花上用了安息香,扰得我心神恍惚,这犯了我的忌讳,惹得我差点想动手,可我感受到她身后站另一个人,就在……”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不过二十尺开外。我若动手,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是有几成?”
柳无度张开手掌:“城阳活着,我九种死法。”
“整个汴京有能力杀你的有几人?”高远皱起眉。
“我估计不过一掌之数,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帮她,偷了壶酒就溜出来了。”柳无度吃的大快朵颐,“你可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
“我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哪里知道汴京最有名的杀手?”高远慢慢地喝着酒,“但是京城的公侯们不会容忍没有规矩的人存在,我知道的能为公主府办事还这么厉害的只有一个。”
“什么?”柳无度一下子打起精神来。
“白鹭洲。”
“那是什么人?”
“他们是汴京暗处最有名的杀手,据说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衣,只在夜里出动,衣服外面绣着银白的白鹭,因此被称为白鹭洲,他们行动起来默然无声,杀人不过是在举手投足之间。”
“他们有为谁效忠吗?”
“他们只收钱办事,并不为谁效忠。”高远抿着酒,冷冷地说,“我怀疑你遇到了他们最强的‘白鹭’,据说那个人平时谁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时就是他出刀的时候,会有一道雪白的刀光,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柳无度眉头一动,冷冷笑起来。
高远道:“怎么,你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倘若此人从未失手,怎么会有关于他杀人术的传闻?”柳无度摇头晃脑,“我看这信息多半是假的。”
没得到有用的信息,他反而显得有些高兴,拿起装菊花酒的陶壶倒满一瓷盏的酒,“快到重阳了,你在汴京过的怎么样?”
“不算差。”高远放下了酒杯。
柳无度微微笑起来:“那可真是难得,前两年我给你写信,你还抱怨说汴京治安太差,年轻人们打马游街无恶不作,府尹大人还包庇恶贼。”
“现在这样是因为一个人的功劳。”
“你和我讲过么?”
“没讲过,但你应该听说过,宋国公世子王修,表字公正的,也就是当今的京兆府少尹。”高远长长舒了口气,“算是他的功劳吧,那帮膏粱纨绔如今收敛了许多。”
“一个高门世家子,怎么来京兆府做这种活计?”
“因为他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哦?”柳无度笑了笑,看上去饶有兴致,“这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宋国公幼子救下一个姑娘,贪图姑娘美色将其强占,又送入妓院充当所谓的‘清妓’,那家妓馆正好被王修查案子到了。当时也算一桩大事,牵扯进去好几家公侯子弟,王修责骂禁闭了他的幼弟,没想到那孩子反思中生了病,郁愤之中竟然自尽而亡。”
“……嚯。”
“老国公因此跟长子离心离德,王修本来在殿前司三衙做事,三衙的人也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他,说他太冷血,后来圣上亲自下旨,把他调到京兆府当少尹。”
高远道:“没想到这事儿反而成全了他,连亲弟弟都敢逼死的人,难道还有谁会说什么话么?没人来触京兆府的霉头之后,汴京中竟然也清平了两年。”
柳无度沉默半响,忽地一笑,“倒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两人都默默无言,高远这才发觉桌上的菜竟然被柳无度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两人对坐饮酒,窗外的风吹得窗纸噗噗响。高远突然轻声说:“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来汴京是为了什么。”
柳无度点点头,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高远道:“你要做什么?一件很大的事么?”
柳无度沉默半响,道:“我不想骗你。”
高远点了点头,饮尽了最后一点的羊羔酒,“你师妹在花里抹香又在酒里给你下药,与你相见说话时背后又藏着一个汴京罕有的杀手,她这么忌惮你是把你当做柳无度,而不是交光法师……可你又是为什么忌惮我呢?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官,既然来此地,就是把你当做了朋友。”
“你肯来跟我一起喝酒我很高兴,你现在是京兆府的七品法曹参军,可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当年黑风寨的高十四。”柳无度淡淡说,“或许是我错了吧。”
高远道:“你跟着慧岸居士修行十年了,还是这么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所以我这样的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柳无度微笑说。
高远愣了一下,望着桌上空空的菜碟和酒盏,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站起来整理好衣袍,重新戴上了那顶席帽,走到边门掀开棉布帘时有冷风从门缝钻进来,他回头看向柳无度,看见他坐在位上慢慢斟酒,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始终没有一丝言语。
“有事还是来找我!”他朝柳无度喊道。
还是避一下雷,两个主角行为都很极端,不喜欢的勿看。
高远是文中非常重要的配角,一开始的设定是主角的对照组,所以他的剧情占比会比较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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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远